暴雨倾盆的夜,扬州江都县衙签押房却亮如白昼。施世伦指尖抚过泛黄的漕运图,烛火在绢帛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二十年未愈的旧伤突然隐隐作痛——那夜在运河畔,他亦是这般看着血色漫过舆图。
\"大人!\"赵虎挟着水汽冲进来,掌中油纸包层层揭开,\"高家老仆招了,高飞外祖父临终前留了只铁匣在裁缝铺地窖!\"
更漏指向寅时,城南废墟里响起铁锹掘土声。当施世伦掀开生锈的铁匣,一卷靛蓝染血的船工名册赫然入目。泛黄的纸页间滑落半枚青铜腰牌,正面\"漕运司\"三字被刀痕生生斩断。
\"天启七年腊月初八...\"施世伦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溅了星点暗红。那夜三百漕工沉尸运河的惨案,竟与左刀裁缝铺的账本对得严丝合缝——高飞外祖父正是当年私吞军饷的漕运书办!
五更鼓响,扬州府正堂燃起十二盏琉璃灯。高飞被铁链拖上堂时,突然盯着檐角嘲风兽大笑:\"施大人可知,二十年前你爹追查的漕银就铸在这梁柱里!\"
满堂哗然中,施世伦巍然不动。他抬手示意衙役抬进三筐青砖,当堂砸得粉碎。金粉混着石灰簌簌飘落,砖心竟嵌着铸成元宝状的官银!
\"昨夜本官请工匠丈量府衙,发现这嘉庆三年重修的梁柱比工部存档短了三尺。\"施世伦剑指高飞,\"你外祖父熔了漕银掺在砖泥里,真当神鬼不知?\"
戴氏突然挣开枷锁扑向证物台,染血的指甲抠着银锭底部的\"天启官铸\"字样:\"是他逼我杀夫!他说有了这些银子就能......\"
\"贱人住口!\"高飞额角青筋暴起,左袖中寒光乍现。一柄裁衣剪破空飞来,却在刺中施世伦前被赵虎用铁尺击落。那剪刀扎进堂柱嗡嗡震颤,左刃上的豁口与李守诚头骨碎痕分毫不差。
秋决那日,扬州城万人空巷。戴氏脖颈后的亡命牌被雨水泡得发胀,朱笔写的\"淫\"字晕染成血泪模样。监斩台下,有个瞎眼婆子抱着褪色的襁褓喃喃自语,仔细看去,那婴孩衣裳的领口正绣着左刀双股针。
午时三刻,血光溅上曹运司残碑的瞬间,施世伦在府衙后院挖出坛封存二十年的女儿红。泥封破碎时,他对着漕运图上的某个名字洒酒于地——泛黄纸页间,\"施仲明\"三个字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暮色中,新任漕运使的官船缓缓靠岸。船头那人转身时,右肩赫然露出半只蝶形胎记。
秋雨打湿刑场青砖时,施世伦正在城隍庙后巷吃一碗鳝丝面。二十年过去,摊主老徐头的手依旧抖得厉害,汤勺磕在碗沿叮当作响。
\"大人尝尝新腌的雪里蕻。\"老徐头浑浊的眼珠转向漕运码头,那里正有官差往灯笼上贴封条,\"听说新来的漕运使雷厉风行,昨儿个当街杖毙了三个盘剥纤夫的胥吏。\"
施世伦的竹筷突然停在半空。面汤里浮着的油花正巧映出来人身影——玄色斗篷下露出半截朱红官服,右肩刺绣在暮色中隐约显出蝶翼轮廓。
三更梆子响过第二遍,新任漕运使周砚青的官轿稳稳落在李府废墟前。他指尖拂过焦黑的梁柱,忽然从袖中抖出幅泛黄画卷。画中女子眉目与戴氏七分相似,题款却是天启三年的日期。
\"二十五年前,扬州瘦马戴月容。\"周砚青将画纸凑近火把,看着火舌舔舐美人面,\"高家绸缎庄大火那夜,有人看见你抱着婴儿从后门......\"
阴影里倏地闪出个佝偻老妪,手中钢剪寒光凛冽:\"老婆子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施家人查清漕银案!\"她扯开衣襟,胸口赫然是左刀裁缝的刺青。
施世伦踹开周家别院大门时,正看见周砚青捏着半块双鱼佩站在井边。青年官员缓缓转身,右肩衣衫裂开处,蝶形胎记在雨中泛着血色。
\"当年戴氏诞下的死胎,被换成了书办之子。\"周砚青将玉佩掷入井中,\"施大人不妨猜猜,令尊天启七年护送的那批漕银,究竟是谁走漏的风声?\"
惊雷炸响的瞬间,二十支弩箭穿透雨幕。施世伦翻身滚入石磨后方,摸到藏在凹槽里的左刃剪刀——正是高飞当年那柄凶器。
井水泛着铁锈味,施世伦攥着左刃剪的手指节发白。弩箭钉入石磨的闷响里,他忽然记起二十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春夜——父亲施仲明临终前攥着他衣襟,喉头血沫喷在漕运图的\"瓜洲渡\"三字上。
\"大人小心!\"赵虎的吼声混着瓦片碎裂声从天而降。十数道黑影撞破雨帘,绣春刀寒光织成密网。周砚青却好整以暇地倚着廊柱,指尖把玩着枚孔雀蓝釉鼻烟壶。
施世伦翻身跃上东墙时,左臂突然传来钻心剧痛。淬毒的弩箭擦过官服,在皮肉上犁出焦黑的沟壑。他反手将左刃剑掷向追兵,听得一声惨叫后跌进满是霉味的柴房。
寅时三刻,城南破庙的残烛爆了个灯花。施世伦用牙撕开染血的袖口,忽觉神像底座有异。褪色的黄幔下,歪斜刻着首童谣:
\"金剪裁银帆,玉梭织罗网,九曲黄河灯,照见白骨船。\"
赵虎举着火折子凑近,倒吸凉气:\"这刻痕是新的!\"话音未落,供桌下伸出只枯手,攥着半幅染血的肚兜——正是五年前戴氏声称裹死胎的那块锦缎!
\"大人...西郊...乱葬岗...\"老乞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指甲深深抠进地砖缝隙。赵虎翻过他身子时,后心赫然插着柄裁衣剪,左刃上的豁口与高飞那柄完全吻合。
五更梆子敲到第三声,施世伦踹开了义庄大门。二十具新棺整齐排列,每具棺盖都刻着漕运司的鹰隼徽记。他撬开第三具棺材,腐臭中混着熟悉的沉香味——正是李府佛堂用的那种迦南香。
\"死者右肩有蝶形胎记。\"仵作老宋的刀尖挑起块溃烂皮肉,\"看骨相不超过二十五岁,但牙齿磨损程度像五十老叟。\"
窗外忽然传来瓦片脆响。施世伦吹灭蜡烛的瞬间,有道黑影翻上西墙。赵虎的袖箭追着那人没入夜色,却只拾回半片靛蓝衣角——与周砚青官服内衬的织锦一模一样。
次日卯时,扬州府衙鸣冤鼓突然震天价响。浑身是血的绸缎庄伙计跪在阶前,怀中紧紧搂着个鎏金妆奁。施世伦揭开匣盖时,十二颗东珠滚落公堂,每颗珠芯都嵌着米粒大小的左刀印记。
\"昨夜...昨夜东家别院起火...\"伙计喉头不断涌出血沫,\"周大人...周大人带着官兵...说查私盐...\"
施世伦瞳孔骤缩。妆奁夹层露出半张地契,正是高家老仆招供的裁缝铺旧址。而地契背面,朱砂勾勒的九曲河道图,与父亲遗留的漕运图上的某个标记完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