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无伤亲眼目睹这眼前一切的发生，无力感和窒息感同时席卷而来，眼泪流不出来。
想要大声嘶吼，想要痛哭流涕，可是他现在连呼吸都是痛的。
晏无伤咬紧牙关，忍着泪侧开头去，又见那地上横七竖八衣不蔽体的少年尸首，这些都是些宗门子弟，最小的也不过十几岁。
虽比不上路堪言段离这样的绝顶天才，但也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世人痛苦的所有原因都是他无法跨过那道自己明知道必须要跨越过去的鸿沟。
求而不得，事与愿违，不想痛苦却又无法不痛苦。
就像晏无伤明知道选择这条路会让他如同行走于刀山火海，却还是因怜悯世人而如此选择。
他决定要留下来的时候，就跟喝水一样简单。
如今亦然。
但痛苦必不可免，人人乐道，人人如此。
须臾，晏无伤额前的碎发被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阵风撩起，额头上有个泛着红光的印记让他脑门好像被什么东西刺挠了一下，又痒又疼。
好像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视线不经意一瞥，转眼就粘在了顾谅身上。
晏无伤僵了僵，似乎难以置信，低头擦擦眼，一瞬后再一抬眼，瞧见顾谅的魂魄从他的身体里就那样轻轻浮了出来。
而且他身体周遭都是粉粉嫩嫩的灵影，包裹着他，围绕着他，似乎顾谅的这些灵影在自动修复他的魂魄。
可是顾谅亡去后，他身上的灵力灵影不应该都消散了吗？
这里除了自己，好像其他人都看不到。
晏无伤忽然想起那个自称主神的方才跟他说了一句“你现在好像不该待在三十三重天”，然后莫名就把自己又弹下凡间。
难不成……
他想起刚刚额头上的异样，抬手摸了摸。
是因为轮回之力吗？
不管行不行，总得试试看。
晏无伤催动自己身上的轮回之力输往至顾谅的魂魄里，可是顾谅的灵影似乎对此感到排斥几乎瞬间将他的轮回之力驳回。
晏无伤瞪大眼睛，不可思议，他定心稳住，轮回之力的枷锁也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这一定有问题。
晏无伤顿了顿，再次尝试将轮回之力传输过去，还是被它们逼退。
灵影跟轮回之力轻轻碰了碰，似乎有些害怕在顾谅的魂魄周围四处慌忙逃窜，看起来是想躲起来，但不知道往哪躲。
晏无伤见此好像明白了什么，他释放的轮回之力跟顾谅魂魄融合的动作柔了些。
那些灵影果真不再抵触。
晏无伤忍不住笑了几声，路堪言还真是把他娇养得跟朵温室里的小白花似的。
死了都要让人哄着去投胎那种。
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回回首了无痕。
顾谅是在一片寂静无声的黑暗中醒来的，周围静悄悄的，他不知道这是哪里，想出去找阿崽却怎么都出不去。
他急疯了。
他似乎只有在面对路堪言的时候委屈的情绪墙壁才会轰然倒塌。
可这个时候他也委屈了。
找不到阿崽，他就委屈得想哭。
顾谅以为自己死了就应该于那一刻在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反正他恶贯满盈，也不算白死。
若世间真有十八层地狱，他会毫不犹豫选择一层一层地爬回去找他的小漂亮，他的小枯木。
若是到了奈何桥，他即便是绑了孟婆跑去阎王殿威胁阎王，即便落得个生生世世都不安生的下场，他都要回去找他的阿崽。
他还有句话没跟阿崽说过。
可这里没有十八层地狱，也没有奈何桥。
这里，只有一片空前的死寂。
他蹲在那里，抱紧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谅听到有脚步声正在迅速靠近。
顾谅微微动了动，无尽的黑暗让他根本打不起精神。
他听着来人急促的喘息声，此时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什么，一声“扑通”跪下的声音让他愣了愣。
顾谅还没来得及回神，一道稚嫩的声音直接将这片困着顾谅的黑暗冲破。
“顾谅，我要娶你。”
黑暗的枷锁几乎瞬间瓦解，眼睛一睁一闭便化作无数碎片，紧接着强烈的白色光柱透过碎片的缝隙溜进来。
碎片落地的同时，明光也照得顾谅睁不开眼。
再一抬眼，顾谅发现这地方实在眼熟，嘴里不说心里却是明明白白。
顾谅突然跟有感应似的回头。
他看到自己的墓前跪着个两三岁的孩子。
顾谅的心微微一动，方才他听见的那句话在脑海里似乎还有回音。
顾谅，我要娶你。
他心里有些乱，但是风吹过的时候，顾谅的身影已不在原地。
他蹲在那个小孩身边。
是阿崽。
他看见路堪言额头靠在冰冷的石头上，小手还在轻轻摸他的墓碑。
眼眶酸胀的同时，顾谅鬼使神差的道了个“好”。
很小声很小声。
小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不知道是不是被路堪言察觉了，顾谅就那样眼睁睁看着阿崽从脸红到了脖子。
顾谅怔然，忽而又笑了笑。
真是难得一见小时候还没学会冷着脸的阿崽啊。
顾谅上一秒还在嘻嘻。
下一秒不嘻嘻。
他起初真的以为阿崽是闹着玩的，结果一眨眼瞧见那小兔崽子端端正正跪在自己墓侧行叩首礼。
顾谅慌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拜了两拜，顾谅突然意识到这高堂是阿崽替他拜的。
最后他看见阿崽跟他的墓碑拜了最后一拜。
“夫妻对拜……”
顾谅一时不察，竟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还没等他在失神的状态下思绪回笼，路堪言又是一句像石头锤子一样坚硬的话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
“顾谅，此生不换。”
“……”
闻言片刻，顾谅的眼泪顿时就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泪水潺潺而下，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化成粉嫩的花瓣，隐没于世间。
人就像花，总要花落成泥，总要尘归尘土归土。
但片刻接踵而至的脚步声让顾谅瞬间收敛了神色，随便在脸上抹了抹，而后压低眉目转身一瞧。
是一群白袍老道，还有那个已经死了挺久顾谅都快记不起来的臭老鼠，崔棉昌。
听着他们充满鄙夷的言论，顾谅没有多在意，但那群白袍老道有点不同寻常，魂体状态下的顾谅似乎能听到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徒弟不收可亏了，这般完美的幼态灵魂海，这样漂亮强横的灵核，还有他那张粉雕玉琢的漂亮脸蛋，要是把他带回去养养，何愁找不到双修对象啊。”
“这路堪言年纪不大，跑得还挺快，能在这个年岁身体就能如此矫健，体魄力量万里挑一，天赋更是远超同龄人，杀了尝尝用这天之骄子的脊骨熬出来的浓汤滋味也是不错。”
“这孩子身上定然有可挖之宝，待我将他带回去养至成年必然成就大宗师境界，将一个大宗师挖心炼丹，剔骨铸器，灵核拍卖，尸首拿去做傀儡，哈哈哈！对，就该这样！”
“……”
风雨欲来。
顾谅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眼里泛着凌人的寒意。
这些腌臜之物，也配肖想阿崽？
身体未动，万千花瓣却尽数因他而来。
顾谅压着一股火，就在他要忍不住大开杀戒的时候，一道熟悉的甚至着急到要哭不哭的声音蓦地响在顾谅的耳朵里。
“顾谅！顾谅！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天知道晏无伤在将轮回之力跟顾谅的魂魄缓缓融合时却猛然发现他的魂魄正在急速向四周扩散的时候心有多慌。
还没等他反应，继而那些刚刚还鲜活跳动着的灵影也在他面前没有任何预兆地凭空消失不见。
艰难呼吸间，晏无伤几乎要从肺部牵扯出好几团被堵住的棉絮。
他颤抖着大喊。
可是无人回应。
彼时顾谅听见晏无伤的喊声还愣了愣，再一回神，那群黑袍老道已经被他这样贸然的举止吓退，早就跑没了影。
本来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晏无伤的声音一响。
顾谅便全都明白了。
不过……
顾谅低头勾唇。
这也是他预料之中的事。
桑因转世成为晏无伤是神官安排的，轮回之力根本就没起到什么作用。
那它必然是可以通过晏无伤转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的，但其中晏无伤自身所受到的伤害，顾谅想过。
他也早知晏无伤在最后关头会如此行事。
所以在众神之战的时候，顾谅曾故意挑衅柏舟引起他大范围的攻击，造成了柏舟杀死晏无伤的场面。
当然，这也导致凡尘再一次又一次地死了无数少年。
顾谅杀了很多人，顾谅恶贯满盈。
但他觉得无所谓，既然要杀，索性就杀个干净。
本来他是想将世人也用灵影术法替换，但仿造世外神和神官就已经用掉了他灵魂海里所有的灵影。
真的一个凡人都替不了。
顾谅那时想起晏无伤曾跟他说过，预知梦里的事都会发生，无一例外。
而这一切，似乎就像是天道为他早早既定的结局，他逃不掉。
顾谅借柏舟的刀杀了晏无伤。
晏无伤历劫成功后应该就可以回到三十三重天。
但现在看来晏无伤应该还是处于下凡状态，而且他依然如顾谅之前所预想的那样将轮回之力给了自己。
因而，顾谅确定此事背后必然有神官或者是世外神的推动。
说是盟友，晏无伤他自己的信誉也不怎么样。
如今顾谅在身死之际借助晏无伤的轮回之力回到阿崽小时候将自己身上最后的灵影物尽其用，他也不算太亏。
可是路堪言永远也不会知道。
当年他与顾谅于墓前成亲。
那场桃花雨，是顾谅用命下的。
顾谅那时候不懂路堪言初遇自己控制不住的好几次眼泪。
后来在花满楼的时候又日日夜夜都在想，阿崽当时遇见自己，年幼的他眼底那般隐忍又强烈的执着到底是什么，又到底是从何而来。
再后来顾谅甚至臆想出了一个人。
阿崽要娶那个人。
他嫉妒得要死。
重逢后，自己又总是很没用，总是在阿崽面前出糗。
顾谅老是痛恨自己为什么会那样遇到阿崽。
每时每刻朦胧酸胀的眉眼无言对望。
黄昏入夜后房间里昏暗的烛火。
每每这时，顾谅不想喝药又怕阿崽凶他，眼眶蓄着泪，只能闭着眼依偎在阿崽怀里选择逃避。
路堪言无声亦无言。
顾谅在安州的时候总是跟阿崽说他一直都在，他哪也不去。
如果阿崽要走，他就在安州等着。
顾谅不信佛，可是为了阿崽他信了三年，也只信了三年。
他也不想死的。
这些年，自重逢那日起，他只想把阿崽留在身边能留多久是多久。
等到留不到的时候，他就彻底放手。
可如今顾谅怎么舍得？又如何舍得？舍不得又能如何？
思绪如潮时，小时候的阿崽离开了他的墓地，走之前还乖乖跟顾谅道别，声音也软软糯糯的，“顾谅，明日我再来看你。”
顾谅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抬手朝着他的背影抓了抓，又无力放下，强硬地扯出一个他认为很甜很甜的笑，声音哽咽道，“阿崽，明日见。”
今夕何夕，宿命千程，情满自溢，几番相思。
天光再次暗下来。
顾谅又回到了黑暗中，只是这次黑暗里有人提着烛火找到了顾谅。
是晏无伤。
晏无伤抓住他，目光坚定，“跟我走。”
顾谅看了他一眼，掰开他的手笑了笑，忽然朝晏无伤行了一礼，道，“君将自由，我心亦然。”
“……”
顾谅死后，路堪言长出了一颗恨所有人的心。
那时三十三重天上的人赶来后大战早已结束，满地残尸，血流成河。
桃花又落时偶然传来几声嗤笑，众人转头发现是只剩一口气的柏舟。
他的神力早已燃尽。
柏舟噙着笑，回忆着自己凄凉的一生，想起曾经自己也是一个闯荡世间拔刀相助的鲜衣少年郎。
他躺在尸堆旁望了望老天，眼里含着泪，旋即一笑，转头对抱着顾谅尸首发呆的路堪言说，“你放过他们，我一个人死，他们都是被我逼迫。”
“柏舟！！！”
风雨之神简兮亲眼目睹柏舟他自己杀了自己。
片刻。
众人循声望过去。
辛逐微微一顿，“他怎么死了？”
岐不要摆了摆手，“不知道欸。”
谢序默了默，道，“是他自己。”
众人沉默片刻，而后将目光全然落在路堪言和顾谅身上。
他那么好，却要长眠。
路堪言不疯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