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套的温热好像也不能一次性就捂暖久寒的冻流。
静了许久都得不到回应,柳越很受伤。
初时的激荡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滴水似的消弭,渐渐归于平静,又慢慢被晚夜凉意浇冷下来。
江秋雨垂眸敛目,疏离难近。
云缎灯盏里发散而来的雪光下,纤长眼睫落下的倒影很温柔,也显得极清冷。
很莫名的,酸涩与无措自柳越那颗被冷落的心间冒出来,又渐次晕开。
倒不是失望于造物对自己的不理不睬。
座榻上的少年太过沉寂,明明生着一幅惊艳入心的模样,周身黯淡得却已经能够削弱他的这些色彩。
他可以明朗如阳,也可以选择如水沉静。
柳越不解:
但是,他给自己涂抹的颜色不应该这样灰败无趣才对。
至少柳越觉得,这不会是自己想看到的情况。
现在回味刚刚发生的一切,柳越也才后知后觉。
——唯一灵动且还剩点活人气息的,也就只有这双被江秋雨再次遮盖起来的眼睛。
柳越不清楚为什么,他睡着后忽然来到这里,自己都还在晕头转向。
你是我的造物,可以不亲近我,但至少不能这么沉默。
也绝对不能剥夺自我的生趣,就这么自毁似的埋没原有的追寻愿景。
柳越见不得这样的场景,他坐立难安,冥思苦想好半天。
双手捧住的面颊回暖泛红,江秋雨透体的寒凉被柳越盖上外套捂这许久终于散了些许。
心中些微自豪的同时脑子里也灵光乍现,柳越蹦出一个主意。
在只有他二人的天地里,柳越下意识放缓声音:
“秋雨,我跟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情,你不愿意回话也没关系,听听就好。”
争奇斗艳的百花群里迎来唯一嫩绿。
他自小被细腻柔和的爱意环绕,被润物无声的微小细节影响着长大。
百花们的各异馨香为自身添彩,也会惠及他人。
最终,花田里的新芽习惯了与人平视,熟练于小善广行,也学会了通过微小举动察觉出身边人的负面情绪。
然后,就像姐姐妹妹们言传身教的那样。
作为一株小草,也能够下意识惠人以沁心芬芳。
族亲姐妹们多才多艺,在古老氏族的安排下去过四方,见识也广。
她们外出绝口不提古族一脉的身份,不会自恃身份过多自傲。
绝大部分族亲姐妹也当过小店员,做过小学徒……
体会过最普通不过的人间繁琐。
门窗关得都严实,空气流通不顺,让人心里直发闷。柳越受不了,就跑去支起窗,留出窥探繁星银月的一角。
回身并排坐在江秋雨身边,挡在风来的方向。
他指引江秋雨的目光落向晚星,继续讲着过往见闻。
“……很微小的声音,恰巧我们路过那时都静。”
摊开手掌,柳越心中估计了一下,抬手比划着大小。
“这么大的一只幼崽小猫,被人用水泥封死在墙角的小洞里。”
那日姑娘们带上七岁的柳越踏青回家,路过一个破烂废弃的小木屋,走着走着发现少了一个人,都先后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该回家了。】
【素妹妹,你在找什么?】
柳越停下的阿姐蹲身,侧耳细听,她自己也不太确定。
【姐妹们,还有熊猫崽,你们有没有听见猫叫?很细的声音。】
有阿姐摇头说没有,有的阿姐也陪着一起听了起来。
不知是谁一声惊呼,寻到了一片抹着水泥的地面,继而找到一处墙角。
柳越跟着姐姐们一起在墙角处呼唤。
【咪咪,咪咪……你在里面吗?】
还有阿姐学着小猫叫声,也在跟着试探。
“水泥很硬,还有一点湿粘,抹上的时间应该还没有太久。”
“废弃木屋里其实有尖锐木条,但她们不敢用,怕不小心凿到幼猫。”
用指甲抠,用踏青野餐的勺子挖,用喝奶茶的粗塑料吸管刨……
“里面真的有一只小猫,不知道被封了多久,软趴趴躺在地上,还张着嘴一直在换气。”
“如果阿姐没有止步,如果我们没有路过,如果其他路过的人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在那些没有发生的“如果”里,答案其实可想而知。
姐姐们不让柳越跟着用手挖。
她们说他年纪太小,手还太稚嫩,就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个长柄小勺子,顺带着驳回柳越的“没关系”“我可以”。
女儿家们干净的指缝里却填满细小泥沙,灰扑扑的。
曾经仔细磨过的指甲被擦破,细腻的皮肤也被磨得通红,破了皮肉。
但她们把小猫小心托举着救出来的时候,更多的是喜极而泣。
【你还活着,还好你没事。】
【咪咪,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好了好了,你得救了,你安全了。】
【跟我们回家吧,毛孩子,你有家了。】
……
“秋雨,这世间少不了肮脏恶意。”
“强者伤害弱者,上位者剥削比自己等级地位低的人。”
柳越带着江秋雨从支起的窗看银汉漫天,看晚夜落霜,屋檐染光。
“也会有人莫名其妙见不得旁人好,哪怕他们自己的生活也不算太差,哪怕他们并不认识,甚至并不了解那个人。”
“言语诋毁,造谣,人身攻击……带上有色眼睛攀登上他们心中的道德高峰,看戏似的推攘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生命坠落、毁灭、归于虚无。”
世间污沼还有太多太多。
“但是,秋雨。”
柳越回头看他,哪怕知道他不会理睬自己。
“狂风暴雨后的土地虽满是泥潭,但光一照,也会出现细碎光亮,在泥潭的水面上,留下明亮温暖的金阳。”
“肮脏的地方,也不会缺少细小的暖意。”
这个世界或许很糟糕,但也没有步入绝境。
甚至,晨曦会慢慢出现,驱逐灰暗。
所以……
“你的未来也必定璀璨。”
“不要让自己沉溺在如今,不要消磨你自己。”
室内很静,柳越的声音带起回音。
似雨幕铜铃声响,似春风过境般暖:
“要是觉得身后太空,不如回头看看我。”
柳越浅笑盈盈。
“即使我不在你能看见的地方,也请你不要怀疑,你身后一直有这样一个人。”
话说完了,他自己倒先难为情起来了,把自己憋到皮肤发红,脸颊发烫。
他一番话先自己把自己煮熟了。
天爷!柳越感叹,他都不认识我。
谁会听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说这些话啊!
而且。
一瞥自己身上与周围古韵典雅的家居风格显得极其格格不入的衣装,他又给自己打上一个标签。
——奇装异服的怪人。
不是,这梦怎么不干脆让他也换上一身与四周环境稍微匹配一点儿的衣服啊!
他在这边给自己设想出一大堆不太好的词汇与给江秋雨留下的奇特初印象。
咫尺之遥的惊艳少年却只是一句淡淡的:“我累了,想休息。”
柳越:“——!”
进入江秋雨耳中的心跳又乱了。
“你刚刚说话了是吧!你刚刚说你累了?能再说一遍吗?”
柳越很惊喜,不出意外的又手足无措了起来。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话,他一拍脑门嫌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干嘛让人家再说一次“我累了”这样的话。
他只是单纯想再听听江秋雨的声音。
他觉得很好听,形容不上来的感觉。
江秋雨被柳越的外套劈头盖脸罩住了,面容隐匿了起来,藏在柳越的气息之后,默不做声。
“你在哪休息?”柳越目光缓缓下移给座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