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失去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失去。
他的记忆仍然存在着。
不过,他也只有这份记忆还完好无损地存在着。
「寒池裂变」之后又过了两百多年,原本昏迷不醒的德淑神女若熙终于在北凰悠悠转醒。
还不等柳越前去探望,若熙倒是先一步到来要看望他。
他不记得他们历经了好几百年才久别重逢后具体都聊了些什么。
只记得若熙起身离开之前,望着茫茫落雪,似哀似叹地道出了一句:
“大师兄,当初你要来雪域,我本来是想来拦你的。”
她轻轻笑了一声,慢慢摇了摇头。
“但在我来之前,我先被江师弟给拦住了。”
“他说因为你告诉他,这是你想做且不得不做的事情。”
若熙回忆往事种种,忽而觉得这一切居然显得有些荒谬可笑。
她转眸,悠悠偏头,在离开之前最后看了柳越一眼。
这个已经被冰雪覆盖,消去了和煦温暖的男子真的好陌生。
压下面帘之下妍开的一抹苦笑,若熙心道:
我当时就在想啊
——你真的是疯了。
江师弟也陪着你一起疯了。
亭亭玉立的女子身影款款移步而出,离开了柳越的视野。
但她细若蚊吟的哀叹却被柳越以灵息滋养的飘雪送了过来。
最终飘飘悠悠地降落在柳越耳畔:
“百分之一百……”
“怎么割舍得下的?”
就好像一个询问,一个明知道再也等不到回复,却依旧无法压抑心中疑惑的一个询问。
静默良久,柳越好像又看见了师弟当年伸过来,向自己讨要红绳的苍白手掌。
他得有多冷,才会一点血色都看不到。
思蹦蹦跳跳地来收拾杯盏,昳丽红润的小脸上依旧带着明亮的笑意。
手中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余光里的玄衣男子久久不动。
小姑娘似乎是注意到柳越的失神,一转绮丽多彩的桃花眼,带着些担忧扬声问着:
“爹爹,您怎么了?”
回到过去的神思这才终于被唤了回来。
走到桃粉羽衣的小娘子近前,柳越缓缓蹲下身,放柔了眉眼,认真注视着思,轻声问她:
“思,你觉得……这里冷吗?”
思当然不觉得冷。
因为柳越问得认真,澄澈柔和的杏目中满是亲切,她对上这样的视线,便也下意识认真回答着:
“思自小长于雪域,并不觉得冷。”
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小姑娘略一歪头,有些疑惑柳越为什么会忽然问她这样一个问题。
如血的泪痣点在眼角,又给她的灵动中增添出几分娇俏。
思托腮凝视起面前沉如冰雪的男子,看着看着,柳叶眉便深深皱起。
“爹爹可是忽而觉得冷了?是了,您穿得也太单薄了些!”
她一撩袖子,收拾好的杯盏也不急着连托盘一起端走了,风风火火地就要去为柳越取件大氅来。
柳越失笑,抬手拦她:
“爹爹也不觉得冷。”
他也已经在这里待了几百年了。
放课的羽剑宗,学宫游廊里人来人往。
选修习课结束,与同堂弟子交谈几句便罢,互相作别转身,各行一边渐远。
依旧有弟子大着胆子走来近前,多数请教个一两句,又会作礼言“受教”,然后各自离去。
又一个小弟子一脚拦在前路,呼呼喘着粗气,满头都是汗。
见他神色颇有几分慌乱,话也有些说不利索。柳越温声言语,让他别急,慢慢来。
“柳、柳师兄!是江师兄,是他!鹤云师兄与我们分头找您,是想来寻求您帮助……”
小弟子挑拣着重要的话说,语速极快,沉下心听完来龙去脉后,柳越神思狠狠一动。
人间某处,幻阵大开,迷雾四起。
金丝沿着手腕慢慢攀上手臂,一直呈着一个警惕戒备的状态。
西席不爱这些迷幻术法,这应该不是他的手笔。
可如果不是这位国师,还有什么人会故意留下漏洞,引着他步步走入这里,想要将他困住。
江秋雨一时之间也得不出答案。
这个术法不一般,迄今为止,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还无法在短时间内破解。
霄狸敏锐的嗅觉自雾气升起时便让他察觉出了不同寻常。
发现术法阻隔不了,也驱逐不开,他便干脆屏息凝神。
细微声响入耳,千缠便被修长手指勾住尾端,迅速出线,与一道强烈灵流起了正面冲突,被撞开了去。
这一试探可不得了,对方没个几百年修为可做不到如此地步。
庇体灵气居然能将灵武弹开,足以见得此人修为高深莫测。
暗处里的人似乎是有意要逗弄逗弄他,几次交锋浅试都跟玩闹似的。
不过,倒也没有真的陪着江秋雨周旋太久。
即便这霄狸崽子警觉,知道避开雾气,可若自己想,也总有让他不得不乖乖就范的法子。
接住摇摇欲坠的流光翎羽,按住他想要挣扎搞小动作的手。
捂住那一双朝思暮想的眼睛,不给他一点儿能够看清自己的机会。
直到确认人已经彻底没了意识,清隽带雪的男子才出声幽幽叹着:
“真是好久不见啊,小混账。”
用你的好传承,把我困在被你放过自己血的原地,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
小混账,你怎么敢的。
信手创出一间寝居大小的摹本,术法灵流轻轻托举着把人送去床榻。
他落座在床沿,仔细替江秋雨盖上锦被,掖了掖被角。
可惜雪域待了太久,他现在的体温比江秋雨都低,无法感知外界的温度是否会让身边昏睡过去的人觉得冷。
左右多放几口暖炉,多堆一点火晶也不会是什么错误的事情,他便让床榻周围围满了这些东西。
这个时候,终于能全心全意静下来去看阔别百年之人的眉眼。
他也一直都清楚寝殿的画像不及眼前的真人。
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曾经最熟悉不过的人面也一点一点在被模糊。
无论他怎么反复去回忆,他也留不下这个人的面容。
他甚至都有些忘了这人的模样了。
如今细细去看,落在角落中快要积灰的那些个陈旧记忆也终于舍得纷至沓来。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江秋雨,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也已经足够奢侈。
即便他仍旧无法体会到诸如“喜悦”一类的情绪也没关系。
至少他后面一两百年会记得师弟的样子,不用继续害怕自己会完全忘却。
正在睡梦中的这孩子睡得似乎极其不安稳。
有些锋利的眉锋倒是没什么动静,眉头却狠皱着。
满身霜雪气息的男子挽着宽袖,抬手靠近,想要为床榻上入睡的人抚平黑亮如墨的眉。
即将要触碰到时,又堪堪僵住了动作。
故人的面容依旧惊艳,音容笑貌都未曾改变,是自己曾经最熟悉不过的样子。
只是可惜……
不速之客的剑意化形,凝结在自己眼前,正对着眉心的位置。
覆雪冷冽的男子轻轻叹着,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
只是可惜,你并不是属于我的那个江秋雨。
“抱歉,在我没彻底搞清楚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之前,你最好还是离江秋雨远一点。”
同样清隽谦和的男子握剑而立门前,一直紧紧盯着床沿那人的一举一动。
只要对方敢动他师弟,哪怕鱼死网破,他也绝对不会让那人占得任何便宜。
不过,沐浴在门口明光中的柳越有些无语地去看那一圈火炉火晶。
心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
你到底是想热死谁?
大夏天的他家孩子也根本用不着这么多取暖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