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府看门的小厮已经认得萧琰的马车了。
只要表小姐在，萧公子每日都是要来的。
只是今日有些不一样，萧琰一下马车，便看见府门旁迎着的翠嬷嬷，翠嬷嬷一见他便恭恭敬敬地喊了声“萧公子”。
是冲他来的。
一路跟着翠嬷嬷到了韶安堂。
萧琰刚踏进门，老太夫人便对着他屈膝行大礼，他额角忍不住跳了跳，朝身旁的王忠使了个眼色。
“老夫人不必行如此大礼。”王忠正想上前扶人，却被老太夫人挡了回来。
她虽年迈，但身子还算健壮，行礼时的背脊依旧坚挺：“殿下贵为太子，该受老身一礼。”
可即便如此，萧琰还是在老太夫人行礼时把身子偏了偏。
若被今今知晓，又要说他仗着身份摆谱端架了。
老太夫人不紧不慢行完礼，才起身请人入座，吩咐奉茶，“我自作主张将殿下请来，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萧琰看出来了，这是一招先礼后兵。
他轻颔首：“自然不会，不知老夫人想说什么？”
他单刀直入，老太夫人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道：“我年纪大了，没什么好操心的事儿了，唯一最放不下的，只有绾绾一人。”
“绾绾在殿下宫里养得很好，公孙府上下都感激殿下恩泽，只是……我老婆子还想替她九泉之下的父母多问一句。”
“绾绾今后的打算该如何？”
老太夫人活了大半辈子，年轻时也曾是跟过两代君王上战场的巾帼将军。
此时对上眼前不怒而威、沉着冷静的男人，也不禁在心底感慨，的确是天资傲骨，帝王之材。
若要说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一点也不为过。
可偏偏就是太好了。
当今的太子，未来的君王，寻常人家尚且三妻四妾，帝王家更难避免，史书上与发妻相守一生的帝王寥寥无几。
退一万步，就算眼前的男子是个可堪托付的，愿意一心一人相守到老的。
可他身为天下之主，若夫妻之间有了分歧磨难。
他肯低头吗？他能低头吗？
到时候不还是她的小囡囡把这些委屈往下咽。
萧琰来的路上便已经预想到了老太夫人所问之事，他本就没打算隐瞒，无论公孙府允还是不允，赐婚圣旨也必然会下。
只是如今在今今心中已然将公孙府众人当亲人看待。
他也愿意给公孙府这份体面。
老太夫人正想看看眼前这位太子殿下能说些什么出来。
却见他缓缓起身，高身立于堂中，拂起衣摆，竟直挺挺地单膝跪了下来。
老太夫人大惊，轰然站起身：“殿下这是做什么？”
太子跪天地跪君主，怎能跪寻常百姓官民。
她方才还想说这样的男子怎可能低头，结果一转眼，莫说低头了，膝盖都跪了下来。
老太夫人只觉得自己备了一夜的措辞被打得措手不及。
她年纪大了受不住惊吓，只得好言劝道：“殿下，您千金之躯，跪不得啊，有话不妨起来再说。”
公孙府上百口人还要活命呢。
哪担得起他这一跪。
“若是跪今今的娘家人，孤自是跪得的。”
萧琰挺直腰板，仪态不卑不亢：“不瞒老夫人，今今与孤早已互通心意，两情相悦，老夫人既问到今今日后的打算。”
“那孤便在此答一句，自今今八岁那年被孤从北疆带回京城时，孤便立誓，要替她庇护余生。”
“不管是七年前，还是往后余生，孤只求今今一人。”
“还望老夫人成全。”
好一句求成全。
跪也跪了，头也低了，老太夫人听着这一番话，跟做梦似的。
她捂着心口，上下打量着地上的人，想试图从他的神色里寻出一丝破绽来，可也无功而返。
难怪她的小囡囡会被这男人哄了去。
什么花言巧语、海誓山盟，在高位者心甘情愿低头俯姿面前，根本算不上什么。
老太夫人心头一阵挫败无力，却也不愿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苍老的声线缓缓而道：“若是我不愿成全，你又该如何呢？”
萧琰的面色依旧未变，狭长的黑眸垂下，像是料定了会受此磨难：“孤陪今今来苏州前，便已经向父皇求了赐婚圣旨，不论老夫人成不成全，父皇的圣意已定。”
“到那时，夹在其中两厢为难的，只有今今一人。”
老太夫人蓦地看向他：“你这是在拿绾绾威胁我老婆子？”
她话音刚落，萧琰便抬起眼眸，字句铿锵：“孤绝不会利用今今来做任何事！”
堂中静谧了一瞬，老太夫人神色怔愣，好半晌才缓下心神，静静地看着他说下去。
“在今今心中，您是她至亲之人，若这门婚事得不到亲人的祝福，今今绝不会安心。”
“老夫人和孤都不想今今受到任何伤害，孤自愿往后退一步，老夫人对孤有任何不满，大可提出来，孤会尽力做到让您满意为止。”
他如此放低姿态，这是老太夫人想了一夜都未曾想到的。
她果然是老了，连眼睛也看不清人了。
竟瞧不出他为了小囡囡能做到这份上，这叫她还有什么不满，还能说什么呢？
“殿下先起来再说吧。”老太夫人长叹一口气，扶着桌角缓缓坐下。
萧琰听出她话里松了些许，这才提衣起身。
老太夫人道：“我并非对殿下有何不满，若殿下只是个寻常人的富贵公子，再不济，是个闲散王爷，我老婆子对这门婚事都是乐见其成的。”
“囡囡她在京城除了殿下，也无人可替她撑腰了，可殿下如今的权势地位，即便是三妻四妾，这些妾也与寻常人家的妾室不同。”
定然都是世家大族的贵女，身后牵扯着前朝纷争。
“殿下既心疼她，想必也能明白我的担忧，囡囡心性天真，即便是有殿下护着，她也斗不过那些人的，她没人撑腰。”
萧琰沉吟地听完这番话，心里反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当年，他为今今遣散后院，至今后院里再无一人住进去，那些被遣散的女子他碰都不曾碰过。
父皇母后曾是年少夫妻，情深义重。
可也抵不过为安稳朝纲而纳后宫三千佳丽。
在萧琰心中，这三妻四妾于帝王家而言，不过是万重枷锁罢了。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清明：“孤只娶今今一人，绝不纳妾。”
平静如水的一句话，却宛如轩然大波。
老太夫人只觉得心口又犯抽了，甚至隐隐有些后悔将他叫来。
他堂堂太子，纳不纳妾哪里能因她一句话而左右，若被京城那些酸儒文臣知晓了，一人参上一本，公孙府上百口人的脑袋也不够砍的。
“殿下言重了，娶妻纳妾乃寻常之事。”
老太夫人软了语气，没了辙，可心底还是有些不甘的，顿了顿，又不咸不淡地噎上一句：“且苏州与京城远在千里之外，殿下即便要做什么，公孙府也瞧不见，管不着。”
话毕。
萧琰反倒是轻笑一声，像是胸有成竹，又像是一切帷幄尽在掌控之中。
“若是让公孙府举家迁入京城，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