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拥的亲密总是要不够的。
床帐内春意无边,云歇雨住后,谢允懒懒靠在榻上,搂着江赦,手指轻轻捏着他的耳垂。自己这徒弟上了榻如狼似虎,容不得自己挣扎半分,行完了事又立马变回了那副迷惑人的乖顺样子,小狗似得靠在自己怀里,要抱要哄。
真是冤家。
他手指勾了勾,垂眼。若前世自己不曾自以为是地放江赦前往魔道,而是坦诚一些,将其留在身边,那他们早在几百年前就该如此相处了吧。
想起焚狱山壁画上绘制的有关魔道中的一切,谢允眸色深了些许。他知道魔道不是个好去处,魔修都是离经叛道之人,修炼到最后,心魔入体是必然之事,轻则修为尽失,重则丧失心智沦为不人不鬼之物。江赦那样修为高深的魔修,更是每天都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一个不留神就会失去性命。
前世的江赦心魔一定很严重了,否则也不会去林家,更不会……
谢允闭了闭眼。
“师尊。”江赦轻轻蹭了蹭他的脖子。
“嗯?”谢允懒懒开口,“醒了?”
他声音向来低沉严肃,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这会儿却有些酥软,夹着春意。
江赦喜欢极了这时候谢允说话的声音,抬起手,手指眷恋地摩挲谢允的喉结:“本来也就没睡着,只是闭目养神而已。”
谢允轻嗤:“可真是累着你了。”
“与师尊在一处,怎么都不会累的。”江赦笑着收紧了搭在谢允腰间的手臂:“师尊是最清楚我的体力的,不是吗?”
谢允简直不想理他。
江赦跟个小狗似得贴着他抱了一会儿,轻声道:“师尊,我还没问过,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是重生的?”
谢允道:“那次我考你燕回剑法时就知道了。”
那岂不是他们重生后第一次见面,谢允就看出了端倪?
江赦略一想,也明白了,笑了笑:“师尊是不是故意出了那时我还没学过的招式来试我?”
谢允手指在他耳后点了点,答案尽在不言之中。
江赦道:“那……”
他似乎还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面露犹豫。
谢允见了他这样子,心中就觉得无奈:“你这魔道道主到底是怎么当的,难不成你管教下属时也这副样子?”
“只有在师尊面前才这样。”江赦低声道:“师尊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
谢允道:“既然如此,又做什么欲言又止,有话直说便是。”
“我是死后重生的。”江赦瞒下了林少卿那件事,终于是问出口了这段时间来扎在他心头最深的那根刺:“师尊又是如何重生的?”
谢允怔了怔。
沉默半响,他开口:“都是重生,我和你自然不会有什么差别。”
言下之意,前世的谢允也……
对于这件事,江赦心中其实早有猜测,但谢允亲口承认的这一刻,他的心还是一阵刺痛。
“是谁?”江赦翻身而起,一手撑在谢允身侧,一手握着谢允先前搭在他耳边的那只手,心中有疼有怒,“是怎么……”
他想知道答案,却又有些害怕知道。
但怒火是不假的。
林少卿先前告诉江赦,他身死后,谢允出手杀了很多很多人,宛如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手上身上皆沾满了鲜血。
江赦对这番话,本只是半信半疑。可现在他切身体会了所爱之人身死的悲愤,若他与谢允身份互换,恐怕只会做得更出格。
“是我自己。”谢允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脸上神情更是没有任何波澜,说出来的话却让江赦定住了所有动作。
青年人的黑眸中慢慢流露出茫然、震惊、不可置信……
自我了断这种事,在修界中实在太少有。修者都是存着问道长生的心走上这条路的,只要能活,谁会愿意死?
更不提那时谢允即将渡劫,离飞升期不过一步之遥,哪怕他真心喜爱自己,以谢允的心性,又怎么可能选择这条路?
一个已经死去的小徒弟和飞升成仙,让一万个修士来选,一万个都会选择后者。
谢允偏偏选了前者。
而且……
他们前世分明连互通心意都不曾有过……
或许是江赦脸上流露出的情绪实在太明显,谢允轻笑一声:“难以相信?”
“我只是……”江赦道:“有些不懂。”
“觉得我应该选择飞升的路,是么?”
江赦没说话,但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要真是那样,我或许就得不来重生的机会了,也不会再与你相遇,届时我们分道扬镳,仍然各走一边,这样你也愿意?”
“只要师尊过得好……”
“我过得好么?”谢允道:“我过得好么?”
他问了两次,第一次让江赦顿住,第二次却让江赦心里升起密密麻麻的痛。
谢允微微侧过头,看向他:“我到今天都还会做噩梦。”
梦见那日千里霜寒,令人无法看清前路的风雪之中,他沿着血迹一路向前寻找,最终找到了捂着伤口,跪倒在雪中的江赦。
他人眼中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谢允真人,在见到这一幕的瞬间,几乎有些腿软,他大步上前,却也只是抱住了江赦倒下去的身体。
很冰,很冷。
没有任何一点温度。
他低下头,茫然地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青年,想要拿出丹药,想要用灵力护住青年的心脉,可江赦没给他这么做的机会。
青年在他怀中呕出大口的鲜血,很小声地喊了一声“师尊”。
谢允动了动唇。
他的徒弟……
他四百年前,亲手从剑宗的雪中捡回来的徒弟。
他亲手养大的、付出了无数心血、付出了仅有感情的徒弟。
谢允想要回应江赦,喉头却哽得生疼,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的心中不断升腾。
修炼千百年来,谢允不知听过多少人说他冷血无情。父母身死,他不曾伤心,或许还能用父母待他凉薄,他也太过年幼,感情不深作为理由。
可后来恩师仙逝,他仍不曾落下过半滴眼泪。于他有救命之恩的颂海阔恋他爱他,他也只是用剑骨换得一个两清。
他仿佛天生没有心肺。
“师尊……谢允?”
这一次的呼唤清晰了些许。
谢允想要回应江赦,想要再摸摸江赦的脸,告诉他用不着再害怕。
江赦看着他,轻轻牵了牵唇角,似乎想要笑一下。但那笑容还未展露出来,青年的黑眸就彻底失去了神采。
那仅剩一点的气息也彻底消失。
“我在。”谢允紧紧地将江赦抱在怀里,这才终于能发出声音,沙哑至极:“我在这里,……”
怀里的尸体渐渐冷了。
江赦的血淋透了他的衣服,沾湿了他的狐裘。
应该难过的。
应该痛苦的。
应该伤心的。
但是没有。
方才那一刻的哽咽也消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空白。谢允低头看着怀里英俊的青年,若是忽视那青白的脸色,看起来其实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忽然有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江赦真的死了吗?
他却一点实感都没有。
谢允轻轻碰了碰江赦的脸。
后面的事情,谢允处理得很干脆利落,却一直有种身处梦中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多到旁人看他的眼神中都带了恐惧。
一直到监牢内,审问林少卿时,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魔道右护法抬起头,见到他,却笑了起来。
“谢允真人。”林少卿笑嘻嘻道:“你还抱着你徒弟的尸体做什么呢?”
谢允愣住。
然后他才迟迟意识到,他竟然一直都无意识地拥着早已死去的江赦,不曾放手。
他知道江赦早就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却又觉得,要是自己放手的话,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江赦了。
谢允没有说话,跪在地上的林少卿却自顾自笑得厉害。
他说你们这对师徒真有意思,明明对彼此爱得要命,却死撑着几百年不见面,何必呢?
他说谢真人你知不知道,这几百年里,江赦江道主他过得有多惨?他爱你爱得都快发了疯,谁也不要,就痴痴地盼着你,像个傻子。
谢允就这么看着他笑。
等林少卿笑完了,谢允亲手送他上了路。
再后来……
谢允没有回剑宗,江赦的尸身葬在了雪谷,他便住在了雪谷旁一个小屋子里。
谢允觉得自己是个很能忍受寂寞的人,千百年的时光,他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可江赦死后,他只活了短短两年。每日每夜的噩梦折磨,江赦一遍一遍地死在他怀里,然后化作亡魂,哭着问他为什么那些年不来找自己。
“飞升的确很好,可我想要的不是那些。”谢允闭上眼:“江赦,我只是个人而已。”
他再强大,再冷漠,再怎么修为高强,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已。
江赦将他缺失的七情六欲带给了他,于是谢允也不能免俗地落入了红尘情网。
而他在感情方面实在青涩且稚嫩,爱恨都没有经过打磨,便锋利又极端。宁愿死去,也不愿再日夜反复梦见心爱的徒弟死去的样子。
修界中倒是也有除去所有记忆的法子,但……
但谢允怎么能舍得呢?
江赦的世界里,也同样的只有他啊……
他怎么能把江赦忘了呢?
说话间,江赦再一次拥住了他。
“别哭。”谢允有些警惕地说:“哭了也别把眼泪往我身上抹。”
江赦本来难受得心慌,眼泪都快打转了,听了这话又忍不住笑了:“师尊,你怎么这样啊,还不允许我感动一下吗?”
谢允也很轻地笑了下,拍拍他的背,说:“都过去了。”
江赦抹了下眼睛,点点头,钻进谢允怀里:“师尊抱着我。”
“嗯。”
“睡会儿,清闲一段时间,之后再去魔道。”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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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修界彻底乱了套了。”
剑宗,颂海阔看着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的信件,揉了揉眉心。
说话的是坐在殿内的左天宗掌门,左天宗掌门的右手边又坐着曲玉堂堂主,曲玉堂堂主……
总而言之,这会儿剑台上受到波及的有名有姓的宗门掌门人,都在剑宗内汇聚一堂了。
说是要讨个说法倒也不至于,毕竟谁都知道,谢允不理世事许久,偶尔遇见大妖作祟,才会出手。而江赦也不是通过剑宗测试选上来的内门弟子,而是谢允力排众议收下的亲传徒弟。
真要追责,怎么也追不到颂海阔头上来,就算追得到……剑宗这些年来已有修界第一大宗的势头,不是他们能惹的。
今天过来,主要还是看看颂海阔的态度。
颂海阔的态度倒也很明白。
“诸位,江赦是魔修的事情,剑宗先前是不知情的,若是知情,又怎可能让其代表剑宗出战剑台?”颂海阔微微笑着,“至于谢师兄追入剑台裂隙……恕我直言,这很正常。江赦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亲传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误入歧途,身为人师,自然是要为其纠正的。”
“这是能纠正的事儿么?剑台台会于很多弟子而言都是一生仅一次的机会,却就被这么搅和了……”一名女修不太满意地说。先前她宗门的弟子就是被江赦一招撂倒的,若没有江赦,说不定剑台排名还能再往前些。
颂海阔笑了笑:“可据我所知,江赦在决赛以前的比试中不曾动用分毫魔气,全都是凭借灵力赢下来的。否则负责裁判的长老应当会察觉才是。”
女修讪讪,左天宗掌门这时又道:“颂宗主的意思是,剑宗不会管咯?”
“剑宗当然会管。”颂海阔笑了笑,“谢师兄不是已经去追了么?请诸位放心,江赦既然是我宗弟子,那剑宗就必然不会让他在修界胡作非为。谢师兄的为人和脾气,大家应当也是清楚的,就不用担心了。”
谢允在剑台上的行为,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根本不是要去找江赦的麻烦,而是心急着去救自己徒弟的。
但颂海阔此时三言两语,却是将其说成了师父管教徒弟这种小事。
“颂宗主。”这会儿说话的正是满脸欲哭无泪的南山城城主:“您们几位大能说得都有理,我现在只想知道,剑台倒了,这会儿该怎么办啊?”
“剑台倒了,重修就是。”颂海阔微笑着:“城主还请放心,这件事,剑宗自然是会负起责任的。”
“那破剑台的事呢?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曲玉堂堂主眯着眼问。
“破剑台的事已经查明,是由那名叫林少卿的弟子一手计划的,要说起来,江赦不过是恰巧被牵扯进去了。”颂海阔笑道:“诸位,该剑宗负责的,剑宗自然会负责。但不是剑宗惹出来的事,剑宗也不会帮人背这口黑锅。”
左天宗掌门皱眉,不满道:“但魔修也不是什么小事……”
“江赦虽是魔修,但还未做什么错事,正因如此,谢师兄才会去找他。等江赦真做了什么错事,诸位再来找也不迟。”
曲玉堂堂主道:“颂掌门这副态度,难免让人怀疑剑宗与魔道有所勾结。”
颂海阔笑了下:“若真有所勾结,剑宗如今的权势,恐怕修界就不是现在这副光景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微微一变。
却也不得不承认颂海阔说的在理,要是剑宗真与魔道勾结,恐怕整个修界都会为之颠覆,变为人间地狱。
他们此行来是想要个明面上的借口派人去诛杀江赦,却不想颂海阔竟用谢允为借口,一力保下了这名魔修弟子。想来谢允的态度估计只会更加夸张。
这可真是……
听说颂海阔不日还将迎娶明月阁的阁主,届时强强联手,修界是真要变天咯……
等人都离开后,颂海阔才终于舒了口气。
他拿起桌上谢允先前寄来的密函,放在烛火上烧掉。
谢允喜欢江赦,颂海阔倒是看出来了,只是他也没想到,谢允竟愿意为了江赦,放弃所有,甚至不惜斩断与剑宗的所有联系。
早知道当初谢允要收这个徒弟的时候,自己就该拦着点……
不过拦了好像也没什么用。谢允这脾气,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不会变的。
一开始发现谢允竟然会喜欢上谁的时候,颂海阔还挺震惊的。不过日久天长的,震惊着震惊着也就习惯了,后来谢允告诉他,江赦误会了他们的关系,他要把他们之间的过往告诉江赦的时候,颂海阔同意之余已经很平静了。
不过……
他提笔,给谢允写回信。
他们之间,已用不上什么繁文缛节,要说什么直接写就是。
谢师兄。
剑台一事,我会处理好,你不必挂心。
至于断绝与剑宗所有关系一事,也请你不要再提。
过去的事都已过去,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师兄,剑宗也都是你的家。改日我娶妻时,还望你来喝杯喜酒。
停笔。
颂海阔送出信件,看着蔚蓝的天空,轻轻笑了一下。
有无奈。
但更多的却是释怀。
向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