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巧的做法很偏激。
如果她去找江一梦,或者萧陌寒,总之只要是在这里有点地位的人,她都能说得上话。
随意跟他们说几句,就能完美解决这个问题。
她却选择了最偏激的方式。
江一梦听着胸口疼,打发小丫头去读书,就在院子里静静等云巧回来。
直到中午该吃饭的时候,云巧才挎着一个布篮子回来。
江一梦在门口站了一上午,就跟木头桩子一样,见到正主回来,表情依旧是那副臭的要死的样子。
“你这又是怎么了?在门口杵着做什么?”
云巧含笑放下手中篮子,柔声软语的询问。
“我都知道了,他们编排你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偏偏选择这么偏激的方式处理问题,这样受到伤害的也只有你而已,那些人上嘴皮碰下嘴皮毫不费力,什么惩罚都不会得到。
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干什么非要让自己遭这份罪,你招呼我一声,或者去找萧陌寒说两句,再不济还有十一,十四他们呢,他们虽然是随从,可地位也不一般。
有他们帮忙,别人拍你的话很容易就能解决的,你怎么脑子这么轴啊。”
江一梦并不赞同云巧的处事方式,说话都带上些许怨气。
原本笑意盈盈的云巧,脸上笑容逐渐凝固,慢慢消失。
她长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是难以掩饰的落寞。
“我并不想再依附任何人了,我想独立,江姑娘,是你带我看到了另一种活法,可以不依附任何人,只为了自己而活的活法。
你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懂,可我并不愿意那么做,我也清楚,我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证明任何事情,但我不愿意所有人只能看到我曾经是个娼妓。
我以前是花楼里最出名的姑娘,很多男人都喜欢我,也有很多人想得到我,为了能被我关注,他们无所不用其极,送一些值钱的小玩意儿,它只是小意思,他们还会贴心地帮我扫除所有障碍,所有说我坏话的人。
其实我在花楼里做姑娘的时候日子过得并不苦,相反,我比大多数的寻常人都过得舒服,可他只是日子舒服,衣食住行上的舒服,我的人和我的心并不舒服。”
云巧没和别人说过这样的话,她第一次袒露自己的心声,一字一句的尤为认真。
曾经在花流之中的回忆渐渐浮现,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过去,从来都不曾模糊。
根本不用仔细思考,只需要起个头,就会像丝线一般被抽出。
“我没有来到北地之前,一直都住在最繁华的京都,我出生在那里,前半生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无论是身为官家女,还是身为花楼娘子,都未曾逃出过那四方的天。
从小我接触的就是各方权贵,做官家女的时候,我接触的便是闺阁小姐,成了花楼娘子,接触的便是那些老爷公子了。
我也曾沾沾自喜过,那么多人为了我的才华倾倒,哪怕我已经落入尘埃之中,他们也愿意将我当成明珠,高高捧起。
花楼里的妈妈对我也挺好的,她从来都不逼着我接客,但也不会纵容我将那些达官显贵往外推,我以为妈妈是不想让我得罪人,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只是待价而沽。
当她真正露出爪牙,逼着我去陪一个身份显赫的世家子时,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了,可后来有更加身份显赫的人看上了我,他帮我料理了那个世家子,也帮我料理了妈妈。
从此以后我就独属他一个人,我也尝到了权力的好滋味,跟了他之后,所有人都怕我,他们没有人敢得罪我,哪怕我是一个花楼里的姑娘是最低等的下等人,他们也会竭尽全力的讨好我。
可笑的是我觉得那样的日子过得挺幸福的,我得到的地位,得到了一个男人的心,还得到了名声…哈哈…
到后来我问他,什么时候愿意把我从青楼里赎出去。
他说让我乖乖听话,不要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那个男人第一次露出了对我的不屑与鄙夷,他提醒我,我是罪臣之后,这辈子都不可能花楼里离开。
明明他有办法的,只是我脑子里就能闪过无数种办法把我从花楼里面带出去,但他根本不愿意。
我生了好大的脾气,跟他闹了好大一通,我以为我发脾气他会心疼,会慌张,然后想办法达成我的夙愿,事实告诉我,我错了。
他不来找我了,打定主意要冷着我,那些捧高踩低的曾经如何捧我,他不来之后就会如何贬低我,只是妈妈不确定,那男人究竟是一时赌气不来了,还是真真的放下了我这个人,她还是不逼着我接客,却再也没有从前的客气,总是有意无意的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
我充耳不闻,完全不理会妈妈,大概半个月,妈妈逐渐失去耐心与我摊牌,我倔劲上来,放话出去,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跟着那个男人。
话传到了他耳朵里,他生气了,根本不用他说话,只是表个态而已,就有人眼巴巴的为了讨好他,暗中操作把我放逐到了北地。”
“北地的天真冷啊,跟我的心一样,来到这里之后,我的日子也没有消停多少,这里的妈妈也在待价而沽,准备找个好时机,将我卖出高价,您来找我的第二天就是妈妈准备拍卖我的日子,我那时真的挺想死的,想着就这样算了吧,反正我的人生也就如此了。
可后来您把我带了出来,当我真正堂堂正正走出青楼的时候,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云巧在讲述这段过往时,早已经泪流满面,她泪眼婆娑的看着江一梦,嘴角却是带着笑的。
江一梦缓缓摇头,又不确定的点了点头。
“你想的是原来离开很容易?”
“嗯,我就知道你会懂我,我就是那么想的,看着外面的天,我才知道原来走出那里那么容易,因为我曾经也自欺欺人的想过,是不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了,毕竟是天子脚下,我是罪臣之女,可皇城里究竟是什么样大家都清楚,我真的没办法再骗自己了。
刚出来的时候,我总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之前在京都的回忆还历历在目,回头往过往看一看,我发现我原来一直都在依附着别人而活,甚至因为别人的施舍而沾沾自喜。
那些我曾经误以为的繁华富贵地位,其实都不过是别人手指缝流出来赏赐我的东西而已,而我以为的厉害手段,左右逢源,只不过是那些男人们心甘情愿,愿意被我吊着。
没有一个人真心在乎我,我也从来都没有凭借过自己的努力得到过什么,少时依附着外祖父,初入青楼依靠妈妈,后来依靠那个男人。
我这一生,都在吸取别人的养分而活,没有一样是属于自己的,可是您把我带出来了,我通过您教给我的东西,制作出了威力很大的火药,那是扎扎实实存在在我的脑海里的东西,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不用任何人讲,我都明白,靠着我如今的手艺,未来我会有多么大的前程,我真的可以凭着自己,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
“其实他们说我什么我并不在意,以前在花楼的时候,楼里面的姑娘们说的腌臜话可比这个难听多了,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靠着自己解决,无论方法多烂。
我想迈出第一步,以后走出的每一步才会踏实,现在只是遇到这一点困难,我都第一时间想着跟你们求助,那万一未来我的人生道路只剩下自己了呢,又或是我遇到了更大的困难,你们没有办法帮助我呢?
我总不能就那样仰着脖子等死吧,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不能那样。”
“我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变得很丑,这道疤是我真正有勇气面对外界的第一步,也是我与曾经的自己作出分割,所以我并不觉得委屈,江姑娘,你能明白吗?”
江一梦能明白,但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愣愣的点头,随后看着云巧脸带笑意回到了自己屋内。
冷风吹来,江一梦被刺激的浑身打了个哆嗦。
但只要抬头就能看到高高悬挂在天空上的暖阳。
云巧的心,就如同这冬日的白天一样。
身处于一个两极分化的极端。
一面是寒风瑟瑟,冷得让人窒息绝望。
而另一面是暖阳高照,璀璨而又光明。
怎么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了呢?
江一梦没有经历过她的事情,无法做到全然的感同身受,只能从她的话语之中,尽力产生共情。
其实在她看来,人情也是一种资源。
独立自主并不是将自己与所有人抛开,遇到任何事情都只想着自己解决。
而是可以合理的利用自己的优势与资源,达到万物皆为我可用。
江一梦咂咂嘴,觉得自己好像给云巧下药下的有点猛。
一开始她害怕云巧会有古代人的固有思想,再加上她曾经的身份,会产生一些怯懦的想法,所以就猛猛给云巧打鸡血。
现在看来鸡血好像打得过头了。
江一梦一时之间真的找不到好的办法,帮她摆正心态。
若是放着,总觉得以后会出大问题。
愁的头都要秃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不过倒是另一件事情,让她非常在意。
云巧所承受的流言蜚语,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能在这里安家落户的除了萧陌寒他们身边的人以外,就剩下了一群流民。
那群流民曾经颠沛流离,连吃都吃不饱,好不容易脱光到这里,雾城守城门的也对他们百般阻挠,不让他们进去。
谁能有那个闲心闲钱逛花楼,谁又能够接触到云巧,并且认出她?
非常不对劲。
江一梦思来想去,还是抬脚走出了院子,出门去找萧陌寒。
萧陌寒最近不会往别的地方跑,通常都会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想找到他非常容易。
只是这一次去的时候,竟然没有看到他人。
江一梦转头又赶紧跑去武陵鹤那边。
这就对了,萧陌寒这个兄控,不忙自己的事情就会往兄长这里跑。
“江姑娘许久不见了。”
武陵鹤身体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脸上不再是丝毫没有血色的样子。
人一旦有了精气神,看起来就是容光焕发。
本来武陵鹤也是不大的年纪,从前总觉得老气横秋暮气沉沉的,如今也是有了点青年的样子。
“好久不见,我来找萧陌寒。”
武陵鹤余光瞥了一眼身边愚蠢的弟弟,见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就在江一梦没来之前,萧陌寒正在向他讨教该如何讨女人欢心。
他那里知道这种事情?
只是觉得这个弟弟突然变得莫名其妙。
这种问题怎么也问不到他头上吧。
后来他才知道,是因为曾经他母后给他们排了几个通房丫鬟,愚蠢的弟弟就觉得他一定会懂女人心。
武陵鹤无语坏了。
通房丫鬟是伺候他的,不是让他伺候的,他为什么要费力气去讨好那些丫鬟?
愚蠢的弟弟会问出这种问题,很明显已经春心萌动。
刚才武陵鹤还在逼问萧陌寒到底是对谁动了心,又是怎么动心的。
如今看到萧陌寒连头都不敢抬的样子,就知道这对象到底是谁了。
若是江一梦,他一点意见都没有。
反而非常乐见其成。
他害怕某一天江一梦突然消失呢,这样的人他们留不住,若是弟弟真的能将人娶回家,他的担心便也可以消失了。
“我正好出去转一转,成天在屋子里闷着,什么人都要闷出病了,你们在这里聊吧,我先走了。”
武陵鹤特别识趣的站起身给两个人腾地方。
背着手慢悠悠出门,还贴心的将房门关上。
左看右瞧确认没人注意,一个转弯,来到另一侧的窗户下,弯腰蹲身,侧耳倾听。
结果听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
武陵鹤腿都要蹲麻了。
心里骂骂咧咧。
萧陌寒这个死木头干嘛呢?倒是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