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殿下,将军这是……”
李嬷嬷打量着一地狼藉和床上昏沉不醒的可怜人,不由一阵担心。
亦正亦邪的朱雀魄,使小公主这两年越发性情不定。一夜之间,将军整个人又憔悴了一大圈,昨晚,也不知受了这丫头何等非人的折磨。
“奶娘,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啊?我又不是禽兽。”
南宫离穿好衣服,眼瞅着床上人乖顺的睡颜,笑嘻嘻地,忍不住又在人家脸蛋上不老实地戳点起来。
可爱的女孩子谁不爱呢?
苏唳雪意志力明显强于一般人,被戳记了两下,竟隐隐有苏醒的迹象,吓得南宫离赶忙缩回小爪子。
她要真醒了,就糟了。
然而,床上人似乎累得不轻,迷迷糊糊哼了两声,挣动了一下,到底没能睁开眼睛。
“唳雪,你受苦了,再睡一会儿吧。”小公主握了握她的手,附到那迷蒙凄惶的人耳边,悄声乖哄,眸子里痴痴缠缠的,温柔如水。
“奶娘,把东西给我。”她起身,吩咐道。
“殿下,您确定要这时候么?”李嬷嬷犹豫道,“将军这样子,万一出了事……”
“这就是最好的时候。”南宫离回过头,默默看了自己的心上人一眼,“我不想让她牵扯进来——我最不想牵扯进来的,就是她。”
“殿下,就这么喜欢吗?”
“嗯。”
俏生生的女孩子点点头,认真而郑重。
她喜欢的人最好了。
为了她,她不怕任何人。
龙华殿。
“南宫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说来说去,太子死活不同意转移到白兔城,南宫离扬手甩出一幅手札。
上面是用契丹和汉话两种文字制作的盟书——原来,太子跟太师和赵禄山早就达成了协议,待城破那日,他们会拥立其登基做傀儡皇帝,向契丹称臣纳贡。
“瑗儿,这是真的吗?!”熠帝将盟书拾起来,简直不敢相信,“朕的儿子,居然卖国求荣,不惜自轻自贱做个儿皇帝?!朕百年之后,江山自然你来坐,你就这么等不及么!”
南宫瑗见事情暴露,便不再遮遮掩掩:“父皇,您做了三十七年皇帝,儿臣当了三十七年太子,也不知还要当多久。从小到大,您一直对我冷言冷语,百般挑剔,甚至指着儿臣鼻子骂,说要不是生在帝王家,流着您的血,否则儿臣连苏家那奴才都比不上!无论儿臣怎么做,您都不满意!如今,孙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即将临盆。到时候,儿臣的太子位还能保住吗?还能保多久?!”
“孽障!你糊涂哇!朕一世英名,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废物?真是天亡我大熠啊!”
老迈的皇帝手指颤抖如枯柴,“——来人,把太子贬为庶人,押入大牢!”
“父皇!”
太子瑗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至龙驾前,涕泪四流,“求您饶了儿臣这一次吧,儿子再也不敢了!”
“这种事,你还想有几次?!若不是念你平日里孝顺,朕早就把你千刀万剐了!”
帝王震怒。
“呵!孝顺?父皇以为那是因为孝顺?”
太子瑗忽地放开父亲的衣摆,肥腻的白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小时候,数九寒天,您让我学卧冰求鲤的孝子,脱光衣服躺在御花园厚厚的冰面上,不融化就不许我起来。后来,我喜欢打猎,您非要上纲上线,说那是玩物丧志,只准我在御花园巴掌大的地方射桩子。我长大了,看中了翠儿,想纳她做个填房。太子纳丫鬟,在哪朝哪代都是芝麻绿豆大的事,可您大发雷霆,还叫赵公公逼死了她。但您自个儿呢?女人一个接一个地睡,后宫里挤得都快塞不下了——父皇,从头到尾,您有哪一刻疼爱过儿臣?儿臣不过是您养的一条狗罢了!”
熠帝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会被亲生儿子如此赤裸裸地控诉:“若不是朕让你卧冰雪,你在大熠百姓心目中如何能树立起仁德孝贤的好名声?禁止你上山打猎,是因为朕的堂哥、你大伯,也就是你皇祖母的亲生儿子,在打猎时坠马折了脖子,死了。否则,这江山哪轮到朕坐?太子哪轮得到你当?朕苦心孤诣为你铺路,你真是枉费了朕一片苦心呐!”
“那翠儿呢?”
肥白如刚出笼的馒头的脸上,一双绿豆眼泪光点点,莫名有点滑稽。
“混账!堂堂太子,未娶正妃,难道要让你的长子拥有一个出身如此不堪的母亲吗?你这个当父亲的,以后怎么跟他交待?”熠帝简直恨铁不成钢,“你年轻,经受不住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朕不管你,谁管你?”
“那你凭什么杀了翠儿?!”
“一个丫鬟,万花楼五吊钱一大把的货色,你要为了她忤逆你的父皇、窃国为贼么?!”
“父皇,您真想过把大熠交到儿臣手上吗?”
熠帝直起身,漠然睨着哭得像一滩烂泥似的儿子:“说实话,瑗儿,你不成器,甚至也不是个正人君子,早已被政治腐蚀了灵魂——如果可以选,朕倒真希望有苏家那样的儿子来承大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该死,我永远都不如他!”
南宫瑗两手痛苦地捂住肥胖的脸,眼泪从指缝深处蜿蜒而下。
“孩子啊……其实你本性不坏,只是不够聪明,被人带偏了,走错了路。”
看着儿子伤心的模样,年迈的帝王有些不忍,抬起手想摸摸南宫瑗的发顶,却被躲开了。
“父皇,国子监曾上表,列举明君四大美德——智慧,正直,坚柔,自持。儿臣对着看过,自己没一条符合。但儿臣有别的美德——忠贞,对南宫家,对您;野心,它令我嫉妒别人,但也让我超越别人。如果超越不了,儿臣还有最后一项美德——狠毒,将所有阻碍我的人一一铲除!只是,这些美德,国子监恰好没有提到而已……可您甚至不愿意我做您的儿子!”
“孩子,别这么说……”
“父皇,儿臣曾无数次乞求神明,让我能讨您欢心,让您能为我骄傲,希望能获得您哪怕一句夸赞,一个拥抱……可是,可是,儿臣做梦都盼不到这一天——父皇!儿臣究竟哪里不够好,让您如此厌弃?儿臣一生所求,就是不辜负您的期望啊!”
人老了,心就软了。赫赫帝王走下台阶,来到失魂落魄的儿子身旁,席地而坐,就像全天下所有的老父亲那样,将爱子搂进怀中,威严的脸上少有地露出慈爱的神情,连眼神都柔和了:“孩子,不论你有任何错处,都是朕这个当父亲的失败——朕同你一起承担,好吗?”
“父皇,只要您能喜欢儿臣,就算血洗天下我也在所不惜!呜呜呜……”
太子瑗哭泣着扑进熠帝怀里,就像多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幼童。
不料,突然,血色从龙袍明黄的边沿弥漫出来,跟随奢华厚重的波斯地毯繁复的花纹一同蜿蜒开来,一直流淌到南宫离脚下。
她远远望见熠帝灰败的再无一丝神采的脸,和从肚子里流出来的被绞得七零八碎的肠子,汗毛倒竖,大脑一片空白:“南、南宫瑗,你做了什么?!——父皇!父皇!”
她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啊——!”
突然,殿宇后传来一声惨叫,还带着一丝童稚气。
早上起床,南宫绒蹦蹦跳跳去公主殿找姐姐玩,刚好看到她出门,一时淘气,想悄悄跟上来吓唬她,结果被眼前一幕吓个半死。
太子瑗从断了气的老皇帝肚子里拔出匕首,粗鲁地一把抄起小娃娃,拿胳膊夹在身旁,冲南宫离厉声警告:“别过来!否则,我就划烂她的脸!”
“阿姐!阿姐——!”小丫头张牙舞爪地挣扎着,哇哇地哭。
“别!你别冲动!南宫瑗,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南宫离,你以为本太子……哦不,现在是朕。”肥腻的脸冷笑一声,就像一块化了冻的白猪皮,“你以为,朕会饶了你吗?——把衣服脱了!”
“什么?!”
“把衣服脱了!走出去,一步一步走到城外。朕要让全选侯城、让幽州军和契丹人都看看,倾国倾城的大熠公主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小婊子,比万花楼的花娘还要贱!”
“你!你!”俏生生的小公主面无人色,连嘴唇都白了。
如果一生总要有心魔,就是十三岁那天晚上。
“快!你想让我把这小东西脸皮剥了吗?!”太子瑗丧心病狂地吼。
黑蒙蒙的眼睛被泪蒙住,她努力忍着,不想在一个畜生面前表露脆弱,可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屈辱,忿恨,绝望……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罗网,将心狠狠勒住。
她恨不得去死。
手摸向腰带,宛如行尸走肉。
褪下外衣,就像撕裂胸膛。
漂亮的层层叠叠的长裙子胡乱堆在地上,如同流淌的鲜血一样,叫人疼痛。
她忍不住抽噎出了声。
“嗖”地一声,一把军刺穿场而过,带着凌厉的风,呼啸着扎进南宫瑗手背。随着啊呀一声,匕首落地,一团黑影倏地闪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小娃娃从畜生魔爪下抢过来。
“绒绒!”
“阿姐——!”
小娃娃惊魂未定,呜哩哇啦地埋头钻到南宫离怀里,眼泪鼻涕一个劲儿往她身上蹭。
黑衣黑甲的人解下披风,将惊魂未定的女孩子兜头罩进去。
“唳……将军,你来了?你来了!”
吓慌了的小美人儿凄声地一直唤,一下子扑进她怀里。
懵懂的小娃娃止了啼哭,眨着眼睛望望阿姐,又望望大将军,咧开嘴一笑,也学姐姐的模样,蛄蛹着小身子,软萌萌地往苏唳雪怀里挤。
“不怕不怕,啊,都不怕了……”
大将军对着一大一小两个瓷娃娃,一句狠话也不敢放,哄完这个哄那个,忙的不亦乐乎。
太子瑗咬着牙,将军刺拔出来扔到地上,龇牙咧嘴地捂着血次呼啦的右手,瞬间炸了毛:“苏嘲风,你有必要这么死心塌地的护着她么?!——当年,父皇把玉门关城防图给回纥人,就是为了对付你们苏家!可惜你命大,没死成,他就又派了这小婊子去监视你——你这都看不出来么?!难道你就不恨那昏君?不恨她?你就不想杀了她吗?!”
“什……什么?”
南宫离直愣愣地大睁着眼睛,觉得五雷轰顶。
越是缺乏格局的君王,越怕大将功高震主。这件事,她们有共识。
可她打死都没想到,十年前令将军府家破人亡的惨败,竟是多疑的帝王一手酿成。
“殿下,没那回事,别听他瞎说。”
整肃的人神色平静,还是那么温和地望着她。
娇俏的女孩子呆了呆,忽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情绪激动地将人揽到怀中:“不,我了解你!你越平静,只能说明这越是事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为何连一个字都不怨我?为何还要照顾我、保护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我?你心里……多苦啊……”
“殿下,当年您才八岁,要臣怎么怨?”苏唳雪张张嘴,深深喘息了一下,“将军府是忠是奸,世人大可以自己睁开眼睛去看——总有人会睁开眼睛!……咳!咳咳咳咳咳……”
自从得知真相那一刻,矛盾与忿恨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她。
有些事,躲也躲不掉,避也避不开,她不处理,就得那丫头处理;她不为难,就得那丫头为难。
所以,还是她为难吧。
“疯子,你别动气……别动气……”
南宫离赶忙抚着背帮她顺气,哀哀地望着那苍白而隐忍的人,一时恨不得杀了自己。
这个人,伤病缠身,心里还装着这么大事,她却纵情任性,昨晚做得太过分了。
太子瑗冷笑一声,突然道:“苏将军,你英雄一世,可被窝里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你真清楚吗?”
“!”
南宫离心里咯噔一下,倏地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