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南宫离察觉出她不对劲,抬手摸摸她额头,关切地问。
那双锋利的眸子垂下来,拨开她的手,似乎有些烦闷:“殿下,臣没事。”
昨天回来,一路上这家伙都心不在焉,失魂落魄地握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子。
到现在还神不守舍。
不就花她点儿钱么?
花她点儿钱怎么了?!
小气鬼。
“散会!”女孩子气道。
下午,王弼禀报说,君侯已经同意了规划图,南宫离便安排两城各自动工。她正在给学堂打地基,一回身,只见小西西颠着两条小短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南宫离蹲下来,抱住小娃娃,乖哄:“西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是工地,危险,小孩子不能进来玩儿。”
“公主姐姐,将军……将军……”
小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
“别急,慢慢说,将军怎么了?”她心里一紧。
小娃娃咽咽唾沫,奶声奶气地哼哼:“将军方才练兵,不小心受了伤,在背上,自己够不到。西西想帮忙涂药,可将军不让,发了好大火,把所有人都轰出了屋子……公主姐姐,西西很乖的,西西能帮忙,将军为什么不让?他是不是讨厌西西啊?”
“她受伤了?!严重吗?”
西西摇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忙道:“不严重不严重哇,就是皮外伤,但流了好多血……”
南宫离提起裙子就往演武校场奔。
屋子里,苏唳雪简单自己包扎了一下,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明,突然福至心灵——
谭衿寒曾说,她寒毒入骨,若不是内力深厚,早就是个死人了。
如果内力能助自己抵御寒毒,那能不能护住那小丫头呢?
“将军!”
突然,哐地一声,门洞大开,伴着一个娇俏多情的声音。
“殿下……你……咳咳咳咳咳……”
苏唳雪已经吩咐下去,不准任何人进屋,却还是低估了南宫离有多么不听话。
这丫头,从小进屋就不爱敲门,这毛病到底是没改。
她被这冷不丁一下子吓得不轻,眼角突突地跳,咳得很厉害,怀疑她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西西说你又发脾气又骂人,不愿人近身。我看看你的伤……”
南宫离说着便上手扒拉。
苏唳雪任由她摆弄,直勾勾地盯着人,半天不说话。
“唳雪,你怎么了?”
小丫头见她半天没吭声,奇怪道。
以前,脱这家伙一件衣服就跟要她命似的,这次咋这么乖?
黑衣黑甲的人将她手握到掌心,锋利的眸子垂下来:“殿下,霍云已通令金吾卫今晚整装,明日一早我就得走。”
女孩子乖巧地点点头:“好,明日我给你们送行,预祝将军旗开得胜。”
“我会留金吾卫一半人马给你,定北军三十六骑和含章我也留下。你有什么事,尽管问唐云——他人聪明,跟我这么多年,军中没有他处理不了的事。”
小公主微微一笑,轻轻勾着那面色凝重的人下巴颏:“不用——带走带走,你的人你都带走!他可处理不了我。”
苏唳雪闭了闭眼:“所以,臣来。”
“唔嘛!你最好了!”
小公主羞答答地抿嘴笑,给眼前人送上一个吻。
“——唔!”
她原本想啄一啄就撒开,不料却被眼前人突然截在怀中。
深吻与浅尝辄止不同,是不计利害,不问后果……不要命的。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微微阖着,锋利的目光全化作温柔,女孩子纤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害冷似的。
苏唳雪紧紧搂住怀里的人,心口仅有的一点点温暖,此时此刻恨不得全给了她去:“殿下,我问过李嬷嬷,她说你已经昏倒好几次了。上次沐浴,因为身边没人,摔那一跤把膝盖都磕破了……”
她将手缓缓抚到南宫离膝头,拉起月白色的银丝雪砌裙,赫然发现那缠裹着雪白的纱布。
不管轻重,不知死活,执迷不悟。
南宫离将裙子拉回去,翻翻眼皮:“我都说了让奶娘千万别声张,尤其不要让你知道。她居然骗我?!”
“阿离,我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跟你保持这样的关系,往后很多人会怨我、恨我,甚至以后你也会。可一步错,步步错,错到最后,辙断旗靡。除了认命,我没有别的办法。”
苏唳雪颤声道,“我曾试图骗自己,说这秘密是命运的礼物,是只属于我们的浪漫,一种非卿不可、非生即死的绝对。我以为,这样就能安心了。可我错了……如果因为这份情,让你受到生命威胁,我万死难赎。”
南宫离越听越不对,噘着嘴,气成了一个大大的受气包,挣扎着想推开眼前人:“你不就是接受了我么,怎么就错了?如果错了,那我算什……唔——!”
突然,一股暖流从背心骤然涌入心田,直击得她四肢百骸都震颤起来。娇柔的女孩子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死死压在心上人的怀抱里,艰难地抬起头:“唳、唳雪……你……做什么……”
苏唳雪平静地望着她:“凝神,别动,我在把我的内力输给你——凡人二十年修为比不得上古朱雀灵力,但多少也能帮到你。”
“不,我不要!”
“你打得过我吗?”
“你!”
她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唳雪听她的。
这强势的家伙,如果不是有意让着她,扭头就走了。
“将……将军,你……你不能不保全自己……呜呜呜……”
她心中痛苦胜过温暖,却阻止不了,只好哀哀地哭起来。
“阿离,当年皇后娘娘把你嫁给将军府,就是把她的命托付给了苏家。我不能什么也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你一点一点像花叶一样渐渐枯萎。”
她把她脸上的泪吻尽了。
娇滴滴的女娃娃,年纪还这么小,该怎么跟她解释呢?
她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也要去!”
送行阵前,小公主拦在黑沉沉的铁甲洪流前,一把拽住马上的人,银丝雪砌裙随风摆荡,犹如一弯新月皎洁。
“不行!”
黑衣黑甲的将军勒住马,喝道。
“你驰骋疆场,难道我就必须趴在一个男人怀里哭吗?苏……苏……你这么对我不公平!”
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只要喊出来,就能留住她。
可她不敢。
也不忍心。
“唐云,把殿下拉开!用什么方法本帅不管!”
冷峻的将军眯了眯眼睛,喝令。
“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先前你都是哄着我玩儿的吗?!”
“……”
苏唳雪有些无奈——她这么娇气,动一动就要哭,不哄着玩儿又能做什么呢?
来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时光怎么浪费都成。
可眼下没时间了。
黑沉沉的乌铁枪,需要铁了心来握。
“殿下,将军眼下实在顾不得许多。您就别为难她了……成不成?”
唐云在一旁,领命也不是,不领命也不是,只好为难地低低地求。
“可她,她……”
二十年修为一朝尽失,现在连一个三岁的孩子都能杀了她。
“殿下,你乃监国公主,当知家国为重。军令如山,您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将军沉声,血与火的威慑力,衬在秋日肃杀的风声中,冷硬如刀,不带一丝温度。
“我就不听!”
“你!”
苏唳雪挥起马鞭,朝南宫离的手直直抽下去。
所有人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啊!”
小公主细皮嫩肉的手背上霎时多了一道青紫色的鞭痕,却还咬着牙,死死拽着人不放。
苏唳雪又挥起第二鞭,唐云赶忙伸手去挡。
“啊呀!”
马上人下的是死手,可怜的副将被抽得皮开肉绽,龇牙咧嘴地疼。
狠心的将军又挥起第三鞭,所有人都挤着眼睛不忍看。
“阿姐!”
“公主姐姐!”
突然,人群中传来两声清脆的童音。
南宫绒和西西一前一后跑了来,一个抱着南宫离,一个挡在她和苏唳雪之间。
“讨厌鬼,不许你欺负阿姐!”
苏唳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一个二个……三个的,军威何在?!
南宫绒还不到十岁,眉目出奇刚烈,一看就是个倔脾气的丫头。
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女娃娃,心智比姐姐成熟得多,不会感情用事。她转过身对着南宫离,背起手来,小大人似的宣布:“监国大人,太后懿旨——五个字:撒手,滚回来!”
一个家总会有一个先明白过来的人。
南宫离期期艾艾地抬头,一眼一眼地望着马上那个整肃而挺拔的身影。
苏唳雪冷冷地移开了视线,但没再拿起鞭子,也没再吼她。
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自古多情人不绝,哪个不想长长久久、朝朝暮暮?
然而,战事既起,就必须做出选择。
有些事,得她自己想明白。
小公主瘪瘪嘴,终于放开那墨色的衣角,耷拉下小脑袋,像只委委屈屈的小猫咪,嗫嚅:“将军,对不起,我又给你丢人了……”
“殿下,你还记得咱们七夕逛却月城,有位花农说的话吗?这世上花朵千千万,白色的芍药花开得最慢,但开好了会最美——你在我心里,就是最美的那朵芍药花,无可替代。”
如果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跟她说情话,她希望不要留遗憾。
如果,她不是将军就好了。
相比快刀利刃,她更愿做炎夏时小丫头手中清凉的纸扇,雨雪时肩头遮雨的披风,或是每日途径房门前一株葱茏的山楂树,每年都结出一树又一树酸酸甜甜的果子,让馋嘴的小姑娘糖葫芦吃到甜掉牙。
南宫离将眼泪抹掉,仰起头,瞪她:“我才不是花!我是这世间最烈的火。疯子,你要是敢死,我就烧光了阎王殿!”
苏唳雪微微一笑:“小妖怪,这才像你。”
就像太后逢人常说的,她孙女可不是那糊弄一下便怎么都妥帖的闺阁女儿,别看平日里没轻没重,干点儿啥都乱七八糟,为了跟一河冰水较劲,一急眼连灵力都耗尽了。
可一旦脾气上来了,敢把天捅个窟窿。
三日后,战报雪片似的接连飞至白兔城——
定北军执戟长徐正率十万人与苏唳雪麾下五千金吾卫在南阳郊野的摩天岭会师。
定北军统帅回归,士气大振,一鼓作气连下十七城。
定北军在选侯城外遭遇契丹白狼军团和幽州叛军的夹击,损失惨重。
……
选侯城经过半年修复,比之前更加坚牢,而耶律倍跟他那闹着玩儿的弟弟压根儿不是一回事——这匹不世出的草原狼,逼得霍云在雷火弹战阵中粉身碎骨。徐正被他拿铁马弯刀削得只剩半副尸身、一把残枪。而那个傻乎乎崇拜着苏唳雪的小金吾卫也死了。
神册太后又使出了她惯用的恶毒伎俩,把定北军尸身一个个挑在旗杆上,每天扔一个给狼当口粮……
先前,选侯城一役,淮南军在外围被幽州军盘了一个月,几乎不存。剑南节度使肖钰被吐蕃牵制着,还时不时受于阗等各路小国滋扰,实在无力抽兵。郭老将军那边也不容乐观,一方面在凉州城一直被契丹压着打,另一方面还得时刻提防回纥异动,自顾不暇。
他们只能靠自己。
“人都死了,还要围尸打援,太卑鄙了!”
大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却怎么也找不见苏唳雪。
李眠关闻声,挽着袖子从伤员点的帐篷里钻出来:“别急,我去薅她。”
他一个人在羽山下左转右转,踅摸到一家酒庄,跟掌柜的一打听,才知苏唳雪换了便装,正躲在人家酒窖里,拿着酒坛子咕咚咕咚地灌自己。他到的时候,人已经喝得七荤八素,不顾形象地扑倒在地上,手指深深抠进血土中,颈背佝偻着,头低坠着似乎再也抬不起来。
他从未见过这狂妄的人这副样子——屈辱,愤恨,无能为力。
“将军,您说过,三十万定北军没一个多余,您现在干嘛?当废物?”
眼前人脸颊被烈酒烧得红红的,很烫,醉醺醺的抬起眸,眼神迷离地望着他:“兄长,你知道吗?他们都怨我,没一个肯回来看看我。只有你,不嫌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