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安神散缓缓灌入口中,没过多久,药效发作,苏唳雪原本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皮越来越重,最后完全合上,陷入了深深的昏睡中。
“你准备了多少?”谭衿寒沉声道。
“三碗。”月凝霜道,“师父,够吗?”
“够了,是药三分毒,三碗若是还不管用,也不能再加了,不然一睡不醒了更麻烦。我们尽量快一点儿,希望她别提前醒了便好。”
谭衿寒点点头,手持一把锋利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将刀尖挑进伤口处一点点。随着深入,她脸色变得愈发凝重,当看到里面的景象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咋舌:“嘶——!骨头全黑了,怎么这么糟?真要命了!”
一旁的月凝霜听到这话,眼神黯淡下来,压低声音说:“十二年前,龙泉山大火之后,她便一直都是这样了。”
“啊,记起来了,就是回纥可汗那个卑鄙无耻之徒干下的那龌龊事呗。”谭衿寒闻言,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当年那场惨烈的火灾,挑眉骂道,“有仇找大人报,难为孩子做什么?那老不死的,哪日待我寻得机会,一根毒针送他归西!”
对烧伤这种伤势而言,外表呈现出来的颜色越是惨白,往往意味着伤情越发严重。谭衿寒继续小心地剜开表层皮肉,赫然发现内里早已炭化的血肉紧紧依附在骨头上,蕴含着经年日久的毒。
“这些年,她身受火毒攻心之苦,一直靠服药来压制,每当剧痛侵袭,就借助烈酒暂时麻痹自己的痛觉,才能获得片刻安宁。后来,我的药也渐渐不管用了,就想着给她用一用忘忧丹。可她不肯……宁愿剜心刮骨,搏这九死一生的机会,也不碰药罂。师父,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月凝霜望着床上被开膛破肚的人,满脸困惑,声音微微颤抖地问。
“你没错,但她太傲了。有些事儿啊,是命,你杠不过它,可她非不信这邪。”谭衿寒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嗔道,“硬骨头都死得早,你行医这么多年还没习惯吗?”
“师父,她不能死!”月凝霜慌忙道。
谭衿寒无奈地叹了口气:“霜儿,为师知道你对她情谊深厚,但火毒已深入经脉,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即便我出手,成功几率也微乎其微。”
她说着,又将患处割开些,准备驱毒。
突然,床上人挣动了一下,似有苏醒迹象。
“快,再拿一碗安神散来。”谭衿寒眉目一沉,迅速道。
第二碗灌下去,还是不行。月凝霜只好又拿起第三碗喂进去,榻上人才终于又平复下来。
“她这被酒糟过的身子,安神散恐怕起不了太大作用。”谭衿寒一边叹,一边继续拿小刀刮骨头清创,动作利索而沉稳有序。
“呃——!”
孰料,刚进行到一半,苏唳雪再次醒转过来。
清创的剧痛宛如酷刑加身,令她不禁惨声挣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拿绳子!捆住,别让她动。”谭衿寒沉声令道。
月凝霜将床上人两手缚到床角,柔声安抚。原本顾忌着苏唳雪的伤势,她没敢使全力摁她,可不知这憔悴的家伙哪儿来那么大力气,最后,她只好整个人都压上去,将苏唳雪两个肩膀狠心死死按住,才好歹没叫她挣脱了去。
“霜姐……呃——不要……”
床上人完全清醒地承受着一切,暴出一身又一身冷汗,五官全都移了位,口中痛声连连。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重塑,会给一个人的心志带来极大的挑战,倘若承受不住,小则损性折志,大则彻底崩坏。万千残忍之中,人的心虽被磨砺地硬如冷铁,但终归是血肉。这样的痛,光是听听都心有余悸。
每一寸光阴都被所有人紧紧悬着一颗心无限拉长。
“唳雪,凝神,争气点儿。师父和我大老远紧赶慢赶地奔过来,准备了一下午,难道你要让我们心血白费吗?!”
看着床上人惨败无状的面容和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身躯,月凝霜眼中扑簌簌不停泪下,厉声唤着,只为激起她的求生意志。
这是她爱过的人呐!她们一起经历过十年寒暑,她见过她最惨烈狼狈的样子。
可这一次,她还是受不了。
“师父,好了吗?好了吗……”月凝霜哽咽着,颤声道。
“我尽快。”
谭衿寒稳稳擎着刀,有条不紊地继续旋刀刮骨,尝试驱除那深藏于体内的致命火毒。
“将军,坚持一下,快好了,就快好了……想想殿下,她还在等着你呢,你不能放弃!”月凝霜将苏唳雪牢牢扣在床榻上,不许她动弹。
“霜姐……呃——!你对我、呃……太狠……心……呃啊——!”
苏唳雪拼命摇着头,已经彻底崩溃了,神志不清地嘶吼着,眼中漫漶疯魔,口齿间满是鲜血,仿佛在嚼自己的血肉。
“小雪!——啊!”
南宫离听着屋内愈演愈烈的惨叫声,再也坐不住了,倏地推门闯进来。
床上人胸膛敞开着,目眦尽裂,血肉模糊,景象如同阿鼻地狱,令人不忍直视,惊得她不由瞪大眼睛,捂住嘴巴,霎时泪如雨下。
“住手!你们住手——!呜呜呜……小雪!小雪!这叫我怎么舍得啊!”
小公主顿觉揪心之至,大喊着便要冲过去。
李眠关赶忙拽住快要丧失理智的女孩子:“殿下,别冲动!这是她唯一活下去的机会。她铤而走险,就是为了活下去,陪着您……您万不可意气用事。”
“可她好痛!她好痛!老天爷啊!我该怎么办?!”
南宫离几乎要疯了,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手指死死扣住李眠关的臂,那架势恨不得翻上天去,叫瞎了眼的老天爷也尝尝开膛破肚、痛不欲生的滋味。
忽然,她想起什么:“对了!忘忧丹!李,把忘忧丹都给我!”
“这……将军不会同意的。”
李眠关有些犹豫。
小公主气死了,跳着脚跟他咆哮起来:“我知道那东西好人不能吃,可她快痛死了!你看不到吗?你看不到吗?!”
李眠关只好妥协。
小丫头将红艳艳的药瓶一把夺过来,几乎一眨眼便冲到苏唳雪跟前,拿手指撬开那含着血的唇齿,试图把丹药灌进去。
“殿下……不,唔——!”
苏唳雪挣扎着,神情极其悲愤。
她走这一步,就是不想向毒物妥协,又岂能,岂能……
“宝贝,张嘴!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南宫离心急如焚,索性将灌不进去的丹药全部倒进自己口中,而后,以吻封住怀里的人——
“小雪,我跟你一起下地狱。”
“杀了我……呜,呜呜……”床上人呜呜咽咽地哽泣着,恨得连一秒钟都不想再活在这世上。
“小雪,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好怕!呜呜呜……哇哇哇——!”
女孩子清凌凌的哭声一下下敲击进耳膜,能动衷肠。
苏唳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是答应过,不哭的么?
谭衿寒说,她这身体已经受不得半点刺激了,如今却因为自己,一日之内,怨了一场又哭了一场。
这都是在干什么啊。
苏唳雪仰面大口地喘息几下,咬起牙关,将头埋入南宫离臂弯里,把痛楚拼了命压去丹田,再不吭声。
能令铁骨铮铮的人情愿屈服的,从来不是残暴狞恶的对待。刀光血影,独行多年,她这份女儿家痴拙遐烈的依恋、惊惶脆弱的瑟缩,从不曾在谁那处露过半分,十足十全搁在了小公主身上。
天家的女孩子,又霸道又黏糊,给她的情犹如绵延不绝的绫罗线,千丝万缕地缠绕住了她,胜过所有钢刀利箭,直令人百爪挠心,不敢言弃。苏唳雪原本就是个极隐忍、极负责的人,看别人总比看自己重,偏又对这丫头用情极深,哪里架得住她这样求?
说到底,她的小情人只是个心心念念想跟她白头偕老的小女孩啊。
“离儿,是我不好……呃!离……儿……”
完全丧失意识前,痴心的人将一个名字于口中嗫嚅着,千回百转,凄凄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