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一哆嗦,缩回手,困着肩膀唯唯转身,无辜地望着黑了脸的人。
苏唳雪绑好缆绳,走上前来,将她拉到身旁:“这是狼毒,也叫断肠草,全株带毒——也不知是谁,竟在此地种下此等祸害之物。”
整片花海规整有序,显然是有人打理。
“哈哈哈哈!小郎君,此言差矣。”
不远处,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循声望去,只见一白发老妇,粗布褐衣,拄着一支木杖,笑呵呵地踱来。
“婆婆好!”
小公主咯咯一笑,挥着手,热情地打招呼。
老人看上去跟皇祖母年纪差不多,笑容也一般和蔼慈祥。
但跟皇太后的贵气和威严不同,她周身散发着来自土地的朴实气息,俨然是个地地道道的淳朴农人。
黑衣黑甲的人冷眼望着来人,上前一步,以手按刀,将南宫离严严实实挡到身后。
为示友好,此行她轻衣简装,并没带什么兵器,只佩了一把军刺和短刀,剑和枪都没拿。
老妇人将苏唳雪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小郎君是位军爷吧?婆子老眼昏花,没认出来,见怪见怪!”
“婆婆,这里好美啊!湖也美,花也美!您一直住在这儿吗?”
南宫离从那挺拔的人身后探出个小脑袋,甜甜地问。
老妇笑眯眯地望着水灵灵的小丫头:“囡囡喜欢这花?”
“嗯,喜欢。”
“可你家小郎君说,它是毒花,不让你碰。”
南宫离眨眨眼,惊讶道:“婆婆,您怎么知道她是我……”
“婆婆是过来人嘛。这点事儿,看到眼睛就知道啦。”老人家笑道,“你这娇滴滴的小丫头,竟能降住他?!嗨哟!可真不简单呐。”
“婆婆,我听说,江南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难不成种毒花是却月城风俗吗?”南宫离歪着脑袋,乖巧地问。
老妇人摇摇头:“不是,是老婆子我的个人爱好。”
“为什么种这么多啊?”
“我啊,每年都种一点儿,没成想,不知不觉竟活了这么大岁数,自然种的就多喽。”
“老人家种它做甚?”黑衣黑甲的人还是冷眉冷眼,按刀不语。
南宫离轻轻晃了晃她:“将军,婆婆是好人,咱们出来游玩,你就放松一点儿嘛。”
苏唳雪拗不过她,垂了手。
“将军?”老妇人惊讶道,“军爷年纪这么轻,已是将军了吗?啧啧啧,现在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少年英雄哇。”
“婆婆过奖。”她略一点头,拱手见礼。
老婆婆觑着这冷峻如枪的人:“小将军说,这是毒花,你认得它?”
苏唳雪点点头:“狼毒的花和茎秆汁液能灼伤人皮肤,根能致命。作战时,我们会在兵器上涂抹它根部提取出的汁液,平日也会用这种汁液涂抹过的布和纸来包裹地图、重要信件等物品,连老鼠都不敢啃食。”
“所以,它就是坏的吗?”老人追问,“狼毒全身是毒,如同人的杀气。小将军拿着刀兵,行杀戮之事,认为自己也是坏人吗?”
“唔……不是吧。”英气的眉眼忽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惶,“或者,我希望不是……”
“那我换个问法——”老妇睨她一眼,“杀过那么多人,将军怕报应吗?”
苏唳雪望了望身边的女孩子,轻声道:“怕,但不是因为杀人——我和我的父兄、先辈杀人无数,但那都是敌人,是为了保护国家。我的家族里,许多人都活不过三十岁,如果这是报应,我认,但不怕——可我也有害怕的时候,最怕就是爱上她,却只会给她带来伤害。”
“将军……”
她的爱人是个当兵的,心眼儿实,一动情就特别真,真到叫她接不住。
“哈哈哈!好好好,囡囡,你的小郎君虽然脾气大,但好在并不是个顽固无趣的人!”老人家笑道,“相逢既有缘,二位赶路辛苦,如若不嫌弃,可愿到老婆子家坐坐,喝杯茶?”
“嗯嗯嗯,谢谢婆婆!”
南宫离拉着苏唳雪就走。
“殿下,你……”
她们俩成长环境不同,看东西的角度也就不一样。对南宫离来说,既来之则安之,如此美景与相遇,不可辜负。
可自打出发,苏唳雪一路上脑子里转的都是,怎么样平安把她送回去。
小丫头实在太金贵,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她赔不起啊。
到了地方,破旧的茅草屋简直用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
然而,老人家却丝毫不见窘迫,找出两个粗瓷碗给两人各倒上一杯清茶,笑呵呵地招待。
提瓢入市,策杖还家,随意,自在,了无拘碍,怡然自得。拥有大智慧的人,无论外在如何贫苦动荡,都不会影响其内心的富足和欢愉,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谈笑风生中灵动的思想和生命的鲜活深深震撼了两个年轻的女孩子。
“婆婆,我们从白兔城来,想跟却月城结盟。”南宫离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您觉得君侯会答应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说皇甫毅那小子?”老人家呷了一口茶,幽幽地道,“他是个求稳的人,脑子比胆子好使。”
“唔,这听上去不咋乐观啊。”
女孩子撇撇嘴,懊丧道。
“正常。”苏唳雪略一点头,“他若是个激进的,怕是保不住却月城百年生息。”
“可这样的人骨子里最讨厌改变,不会相信我们的。”南宫离叹道,“要是婉姐姐在就好了,她读过那么多书,连离火是啥都知道,一定很了解却月城的历史,雄辩高谈,能说服人……唉,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乱世里,谁都是满身伤痕,没有人能毫发无损。
这个世道里,种族、派系和门阀将人们生生割裂成不同的群体,借由长期残酷而血腥的争斗累积出经年深重的仇恨,使一个群体的人绝对不可能去相信另一个群体的善意——这是神的恶作剧,不近人情。
“放心,只要结盟,我们很快就能重逢。”苏唳雪道。
“你怎么这么有信心?”
“不是信心,是利益。”她道,“你说过,人心逐利——给他想要的,自然就能拿到我们的。”
“若他要的我们付不起呢?”
“没时间顾虑那些了——灭不了我们,契丹不会善罢甘休。与存亡相比,些许代价不算什么,此事我怎么样都要办到。”
她道。
“阿离,你信不信?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大熠丢失的领土一寸一寸全部拿回来,收复燕云十六州,平定漠北,定疆划界,让世上再没有西西这样的孤儿,所有人都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老人家旗静静地审视着这个过分清秀的人,忽道:“你们当兵的都这样吗?”
“什么?”苏唳雪挑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老人家道。
“将军来自战场,见过生死,应当知道这世道出的是大问题,连累的是芸芸众生。我们不是神,凡夫俗子拥有的能力,或许就只够关心与自己维系紧密的那几个人而已。或许,若干年后,这世间终会出现一个众生平等、世内桃源的地方,但现在、此刻,没必要让她向往这些不是吗?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从来就没有什么铜墙铁壁,拉弓弯弩、保境安民哪有那么容易?
“真的不可能吗?”黑衣黑甲的人静静地开口,“婆婆觉得,什么是神?什么是芸芸众生?两者真有那么大区别吗?神的存在,从来不是为了让芸芸众生卑躬屈膝地活,而是为了让每个人都挺起胸膛。刀枪自古逢乱必出,可它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挑起战乱,而是为了守护太平,守护我们脚下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守护世代流传的血脉和深沉丰饶的文化。其实,我们这种手握刀枪的人比谁都更渴望天下太平,因为一旦乱世来临,最先舍命的便是我们。可身为军人,如若面对一城疾苦都要畏葸退避,试问又如何能让人相信,我们有能力去守护万民呢?”
“将军,人们早就不相信这个世道,不相信公义了。”
“可他们还是想要相信的。”
老人家叹惋:“你们都太年轻,不明白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守护——有些人,就是纯粹的黑心肠、恶肝胆,生来就是害人的。”
“婆婆,我以前也觉得这世上没好人,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我,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乖巧漂亮的小丫头望着身边锋利的人,心里觉得踏实,
“永远都会有丑恶的事,我以前看不到,是因为我依赖的、相信的人挡在前面,令丑恶、忧愁、困苦远离我。我以前不理解她为何这么拼命?可后来我明白了——这世道,她想走自己的路,不拼命,就走不下去。”
天下有轻女子之心。
老人家眯了眯眼睛,拿下巴点了一下苏唳雪:“可他自己也说,会害了你——万一却月城把你们扣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倒还没什么,你这么个俏生生的小丫头,怕是要入火坑啊。”
“火坑?哈,这东西没人比我更适合入了。”
清凌凌的女孩子笑容甜美,身材苗条瘦弱,眼神充满好奇,嗓音柔和而急迫,可是她仿佛是用看不见的薄钢做的。
老人家看了看苏唳雪,诧异道:“她年纪小,你就由着她?也不怕出事?!”
黑衣黑甲的人垂眸,莞尔:“我哪管得了她啊?”
生养一个女儿,本打算叫她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可她偏偏胸有鸿鹄志,不愿逐水流,不愿为缠藤,一心要去看山河。
她的小情人身上有两种特质:随和友善,坚定不屈——她随和友善地坚定不屈。
南宫离直起身,挽住爱人的手臂,甜丝丝地吻她颊边:“感谢你容忍我这么笨拙的人。”
因为年纪和性格的缘故,她知道苏唳雪负担比她重太多,要想拥有这段感情,只能她来。
她走了很长的路,耐心地尝试了很久,才让顾虑重重的人渐渐打开心房,愿意尝试着跟她肌肤相亲,虽然眼神中还带着警惕,但终于还是忍不住沉溺在她温柔的爱抚之中。
她万分欣喜,觉得自己好不容易。
可直到亲历选侯城一役,她才明白,眼前人走过一条更长、更艰辛的路。
当年初上战场,她也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啊。有谁知道,她曾经历过多少苦痛挣扎?心中有什么割舍不下?
这不信命的家伙,过去受过太多折磨,那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但依然选择了相信她,把身家性命全都交给了她。生性内敛的人往往都不太容易开解自己,却什么都往心里装,对于情很单纯,又太虔诚,一旦爱上了谁,就会像只露出肚皮的小刺猬,再也无法抵御对方的伤害。
只要戳一戳,就伤心。
当为义而战,为情痴狂的人,一次次因情难自禁,在自己手中呈现出生命本来的样子,她满心欢喜,无任何亵渎意,反而倍加怜惜。
“丫头,你看上去不像个普通的女孩子。”老人家默默打量了一会儿。
“哦?婆婆以为我是谁?”南宫离眨眨眼,调皮地问。
“小小女子,却露了王相——姑娘在大熠辈分不低吧?”
“婆婆好眼力,我是南宫离。”她点头道。
老妇人心下惊动:“大熠公主南宫离?”
是不是王不是自己封的,王有王的气势,王的风度。
站在万人中央的女孩子,渐渐酝酿出了跟母亲相媲美的绝代风华,承载着帝家的荣光和重量,给大家带来希望。
王者,相足矣。
老人家又瞥了一眼苏唳雪:“那这位小将军,难道就是定北军统帅苏嘲风?”
“是,见过前辈。”
黑衣黑甲的人站起来,行礼道。
俏生生的女孩子粲然一笑,拉过身边人来炫耀:“婆婆,我眼光是不是很好?您不知道,她可难追了!我好不容易才哄着她跟我好了,正新鲜得紧呢!您说,让她自己来,我哪里舍得啊!”
自从将军一封休书把人赶走,大熠公主与驸马感情不睦的传闻一直甚嚣尘上。可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睦?不知道人家小两口感情多好。
情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