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教。”少年郎一掀脸,朗声答道。
苏唳雪挑眉,略感惊讶:“嚯,没人教能到这一步,挺有悟性。我教你,愿不愿意?”
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
俗话说,君心难测,女人心更难测。即便为了不受喜怒无常的小陛下惩罚,傻子都会答应,先答应下来再说嘛。
“不,我有师父。”
孰料,半大小子不知眉眼高低,竟不领情。
“你师父技术太差。”
女皇陛下犀利如刀,一句话呲哒得林千羽都牙疼:“陛下……”
“咋啦?教不严,师之惰!这小子以下犯上,差点儿损我一员大将,我还不能说了?”
俏生生的女孩子杏眼怒瞪,偎在清俊的心上人身边,叉着腰喝斥。
林千羽把这辈子的糟心事儿全想了一遍,还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队伍中也传来几声低低的笑。
女娃娃到底是女娃娃,一把银铃嗓子清凌凌、软绵绵的,融在浩瀚铁甲长风里,又娇又媚。
真正保家卫国的人,心地磊落,宠辱不惊,不像那些无能的,君王皱一皱眉头就仿佛天塌了。在定北军老人儿眼里,无论小公主变成什么样子、走到什么位置,依旧是那个娇滴滴、黏糊糊的毛丫头,心里从小就只装着将军一个人,放下选侯城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舒服日子一眼不看,千山万水地追过来,到这儿苦地方吃沙子。
她哪儿是会呵斥人的?摆明了跟将军撒娇呢。
南宫离也没想到会是这效果,一时没了招,只好扭过头,气哼哼地朝苏唳雪告状:“将军,你的兵不听我的!”
黑衣黑甲的人宠溺地望她一眼,垂眸,莞尔。
而后,上前一步,补充道:“陛下说的没错。战场上,拼的都是真家伙,差就是差,没有不能说的道理。所有人,加训一个时辰!”
“是!”
千军呼喝,一如从前。
然而,那双年少机警的眼睛却黯淡了:“将军,那个说要教我的人,还没来得及兑现承诺,就变成了一块牌位——听说,他是为了您。他说过,等我长大就教我,他呢?他说话不算数。”
“陛下,将军,”林千羽唯恐此事难了,赶忙抱拳行礼,“这孩子八岁上,爹娘被狼咬死了,唐云将军把他带到流民所,救他一命,感情自然深些。求陛下念在这孩子孤苦的份上,饶了他吧。”
唐云从不藏私,三箭绝技,谁学他都肯教。
恍然间,那个翩翩少年又在眼前,即便历尽浮沉,生死,起落,依旧清白胜雪,初衷不改。
苏唳雪微微沉吟,思索片刻。当她再次看向这个不幸又倔强的孩子时,南宫离觉得,她眼神已然莫名起了什么变化。
只见那挺拔的人慢慢伏下身,杵着膝盖,将视线与少年平齐,柔声问道:“你是为了唐云才来定北军的吗?为什么,为了给他报仇吗?”
“……”
少年咬着唇,不言声,但桀骜又局促的神情还是告诉了她答案。
“你还小,被我看穿心思不丢人。”黑衣黑甲的人道,“你这样有血性很难得,只是性急了些——你想过没有?一个人的命好豁,可其他人呢?练不好本事,一个弄不好就会让别人跟着你一起陪葬。”
少年郎有些无措,但仍梗着脖子不肯服软:“我不会连累人的!”
“真是个孩子。”苏唳雪轻道,“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三箭绝技,我教你。但以后你要守军纪,无令不得擅动。”
“就这?你……不杀我?你不是最喜欢杀人吗?”小孩子藏不住事儿,心里话脱口而出。
林千羽闻言就是一个趔趄,觉得自己这颗强心脏,都是被卫宁这种四六不着的愣头青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练出来的。
苏唳雪微微一笑:“不错,我是喜欢杀人。但喜欢杀人没有错,滥杀才是错。”
龙是天,蛇是草,溜边儿的蚂蚱顺风跑。什么东西出什么形,皆有其必然属性。
即便人人说不祥,她也是大熠的将军。
“唳雪,我们回将军府吧。”
南宫离牵她衣袖,讷讷央告。
相处越久,她越发能察觉到唳雪身上隐隐的孤寂。好几次都是这样,往往上一刻还顾盼神飞,一恍惚就满眼寂寥,仿佛看遍萧索。
苏家的女孩子,一身傲骨,最不能接受就是连累人。
自从唐云战死,这个人一部分也死了。
国子监那些老学究,连她真面目都还不知道呢,就一页一页地声讨。
知道了,还是一页一页地声讨。
凭什么?
凭什么示弱?
凭什么认错?
就因为有些人接受不了吗,接受不了他们自己并无过人之处,却拿着俸禄,恬列九卿?
简直荒唐。
南宫离从没像现在这般恨透了这感觉。
佛曰,众生平等。
可只会动动嘴皮子的佛,就是放屁。
“陛下,臣无妨,先办正事吧。”
“正事?什么正事?你都这样了,还办什么正事?走,回家!”
北地寒凉,不利于养病,这家伙脸色白得不正常,显然还病着呢。软乎乎的毛兔子在大雪地里气得一蹦三尺高,扯着眼前人冷得扎手的衣甲,咬牙切齿地把人拽上玄影,一扬鞭子就跑走了。
凉州民风传统,何曾见过这般霸道的妻,将士们一个个惊得打了桩似的愣在原地,直待马车远得只剩两行车辙印儿,这才想起来还没恭送。
“嗨哟,都说将军退婚离京把陛下给得罪惨了,定北军这回于公于私都逃不了裁撤,苏家八成也得被问罪。可您倒是瞅瞅啊,这哪像问罪的样儿?还‘你都这样了,办什么正事’,陛下心疼人儿都疼到骨子里喽!”
“将军也是,一拎就走了,我瞧着都不敢挣一下——摊上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小美人儿,以后可有气受喽,哈哈哈哈哈!”
……
十年前,人们困惑不已,一无是处的小公主,到底会什么?
答案是,她什么也不会,就会蛊惑人心。
世人都爱有情人。夜晚营地里,火堆噼啪作响,绽出热闹吉祥的花。雁门关外,飞絮从没像今日这般大,欢笑声也从没像今日这般多。
很多年后,当边防营老人们再谈起这一场来去,依然会忍不住感慨说,将军温柔,公主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