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家村那邪祟在郁金堂眉心留下一道咒印，嘱托她一定要上一次仙京，替她办一件事。
郁金堂是懒得做的，咒印却无法转移抹除，很是棘手，闲来无事，她跑上了仙京。
连上三十三重天，抵达离恨天时，白玉为墙金做殿，瑶池仙境，入目是各色仙草灵花，好一派秀美风光。
她周身黑雾散开，信步走到阳鱼居住的瑶池当中，一撩池中清水，将手上污血洗净，她看着水面倒影的影子，那涟漪一散，又变成了谢冕跟枳明。
池中游着三三两两的金鱼。
郁金堂一掌打碎瑶池一侧的巨石碑，记录所有凡人姻缘的三生石轰然碎裂，随作齑粉。
阳鱼掌管凡间人类的命数气运，神官撰写凡人的一生，这东西称之为命簿。
所有美好幻境碎裂，仙京哪里会有如此美景，迦乌跟阴鱼杀上来时，屠戮仙境所有神官，哀鸿遍野，尸横遍地。
幽幽磷火燃在戾气凝重的仙京，郁金堂招魂幡一插，把神官的魂魄残骸一并炼化。
天道不可直视，没有人能看得见天道，那是一个异常抽象的概念，它貌似操控一切，掌握全部人的命运。
它掷出去的命签，直接判定人的一切。
来蜜臣看了太多傀儡戏文，既定之事，既定命运，人世所有苦难辛酸都不过是神官写下来的戏文，像举着一片绿叶的蚂蚁。
郁金堂觉得来蜜臣就像是被蒙着眼睛的骡子，头顶上悬挂着一只萝卜，永远追寻得不到的。
但是等她得到后，她反而觉得无趣至极。
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郁金堂踱步到司命殿，翻出几千年前，被迦乌亲手撕毁的命簿。
数以千万记的厚册残卷，被一阵邪风吹起，墨字自动脱落书页，汇聚排列，绕着郁金堂眼圈，飞快浏览。
枷锁其实很早就解开了，但是魂魄有惯性。
郁金堂看了一眼来蜜臣的命薄，确实惨得没话说，大好人生被仙胎害苦了。
她觉得来蜜臣脑子有病，一翻跟来蜜臣玩得好的那几个，一水刷下来，这群人都有病，薛如意是病得最轻的那个。
郁金堂她就说来蜜臣那个孤僻性格的人，怎么能结识到如此之多的朋友，感情都是一个病院里出来的。
仙京确实漂亮，迦乌一上来全给它们打得稀烂，人间上供的金银财宝全部化作神官的宫殿庙宇，其实，没有神官，人间也不会如何。
迦乌才是人间唯一的庇护神。
迦乌是唯一办事的那个。
满天神明，大多都是天地清气所化，少有凡人修仙得道的。
她走到离恨天最中央的华丽殿堂，一只类似于浑天仪的巨大神器屹立殿内，四相为底座，衔着那繁复无比的精巧仪器。
无数支白玉雕琢的玉环嵌在一处 ，组成一个类似于球的外观，正中央是太极阴阳鱼，迦乌落在这块美玉中央。
所有的规则跟道，都汇聚在此地，郁金堂把来蜜臣的魂魄放出来，提着她后脖颈，抵在六道神器上。
“你只是得病了，别人病生在身体，你的病生在颅内，想得太多，做得太少，你不是想杀天道么，天道就在你眼前。”
郁金堂一松手，来蜜臣却如同饿虎扑食，双手紧紧抓住那玉环轨道，魂魄化作实体，几乎是恨意滔天。
她抄起郁金堂递过来的铁棍，将这天道砸的稀碎。
一边砸一边癫狂大笑，眼珠子渗出嫣红的血，那双八字眉从来没有如此舒张过，来蜜臣就是纯恨天道，她觉得天道不公。
不开眼，不慈悲。
等来蜜臣砸得没力气，郁金堂大手一挥，从那仪器中央取出玉笏板。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跟她识海里系统如出一辙的东西。
阳鱼被异世之物操控，她制造出了一大批神官，让神官入世，蛊惑怂恿着人族，只要信奉神明，就可以获得超脱。
人族无需苦苦挣扎 ，只需要顾影自怜，祈求神明赐福就可以了。
神官降下谶纬，利用神力把人族的命运写成固定的模板，看着她们爱而不得，恨火滔天，生出千种痛苦煎熬，拿去滋养着阳鱼。
“说起来，阳鱼跟你算得上是同行，你玩木雕，她玩玉雕，若是你早生几万年，还能同行切磋一二。”
郁金堂手里的玉笏板，是可以转动的。
三界是神的梦境，而这一位神并不在此方三界内。
若没有这异世之物，阳鱼会一直醉心雕琢美玉。
那个系统，滋生了阳鱼不该有的欲望。闲云野鹤的神，居然醉心于被崇拜的虚荣当中。
“那还是免了，不想跟害我的人待在一块，我觉得秽气。”
来蜜臣一脚踢开碎玉，执着于将罪魁祸首敲烂杂碎，不让它在存在一刻。
她好似整个人活起来一般，闪闪发光，眼珠里都冒着活人气息，生机勃勃，光彩夺目。
阴鱼觉得阳鱼罪不该死，真的该死的另有其人，也就是郁金堂手里拿着的这块玉笏板。
“你现在还觉得无趣么，我替你找了几座灵山，你要是还想发疯，我把你丢去挖矿，累麻了就不会想东想西，天天想着毁灭三界。”
“迦乌是个骗子，我早该上仙京打烂这东西。”
来蜜臣连忙摆手，她捂着自己的脸，喜极而泣，情绪高亢。
恰似寒窗苦读十余年，一朝金榜题名，她恨不得策马扬鞭，跑到天尽头放肆大喊大叫。
她心头的郁气彻底散开。
她恨一成不变的东西，她恨不能被改变的东西。
“给你个机会，你想溯洄时间到哪一年。”
神做完了梦，这一方梦境就是被闲置的，没有主人，郁金堂选择成为三界的主人。
“现在就已经足够好了，朝前翻老黄历，没意思，未来多得是好玩的。”
来蜜臣得不到就毁灭，她得到想要的东西，消停了。
“我挺喜欢山君的，小姑娘乐天派，走到哪里都是欢声笑语，你要溯洄，不如直接溯洄到你没被枳明捡回去的那一年。”
或许嘴贱是一种文化，完美地从混沌身上延伸到来蜜臣身上。
“她遇不见我，迦乌还是会找到我，无解的事，吃完山下的修士，早晚会吃到凌绝宗上去，还得再轮回一次大屠杀。”
阴鱼嘱托她办的事，要她转动玉笏板，把时间溯洄到阳鱼没有被蛊惑之前。
三界安稳，迦乌还在教导凡人修仙，阳鱼在晒太阳养生，阴鱼在幽冥之地带崽。
郁金堂觉得谢冕是真的恨她恨到死。
梦境里捅刀次次都是冲着要她死去的。
“你还想继续做美梦么？”
她问来蜜臣。
“梦都是虚假的，得不到的时候才需要梦幻泡影来麻痹自己，冥泉花我收到了，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去望月楼喝酒。”
来蜜臣难得如此开心，这份开心能延续下去，不再是瞬间的愉悦。
郁金堂点点头，拈来一缕清风，从瑶池中拿起一捧雪白的泥土，照着来蜜臣身前的模样，捏了一尊人偶。
“痛苦这东西溯洄也不能抹除，记忆抹除了，痕迹还在，本来第一十二世的时候，就该杀了迦乌，晚了三百年。”
来蜜臣看了看，加了点细节，又重新获得了肉身，她临水自照，黑发黑瞳，再次回来，她还是喜欢自己原本的模样。
“山君从前爱说好事多磨，聚沙成塔，不过，我看你要什么都有了，也不需要谁来开解你。”
“你病治好了之后，我希望你消停老实点。”
郁金堂微笑恐吓的时候，同枳明有些相似 。
那一位第一剑修在世时，风姿绰约，无皑如新雪，她只要站在那，所有人的目光都自动看向她。
“该有的都有了，该死的仙胎身也摆脱掉，再索求其她，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来蜜臣笑眯眯，又笑成了一只狐狸。
送别之后，郁金堂化作原身，跳入那一方瑶池内。
混着阳鱼跟迦乌的血，她又将阴鱼的血倒进这一方雕栏玉砌的池内。
血浓烈得发紫发黑，一条雪白的幼虫僵立在池内，堪比入定，不动不响，恍若死去。
虫脸开始变灰，雪白的外皮也逐渐浑浊，脊背上一鼓一动的肠子脏器趋于平缓，虫立在血水中，前肢的数只短足也僵硬悬空。
仙京的时间比人间快，过了一会儿，虫皮从虫脸开始蜕皮，原先旧掉的脸壳脱落，变成落在水面的黑漆碗。
灰白虫衣被肌肉挤着朝后翻卷，虫靠在瑶池阑干，摩擦着，把虫衣朝尾部挤。
本相长大了一截，郁金堂摇摇脑袋，一手提起蜷缩成一个圆圈的虫蜕，她看着水里的自己，生出迷茫。
翻了翻识海，她又记起来了，手札上还记着其她待办事项。
郁金堂摸着眉心，那酷似死人手的咒印，蜿蜒流下，变成了一滩融化的胭脂花钿，她扯着袖子擦拭干净。
规则崩塌了，咒印跟枷锁印这类依托于规则存在的东西，也自然消失。
＜系统：怪不得玩家完全不在乎主神提供的福利诱惑，你自己就可以做到溯洄＞
“幽冥血池能提纯魂魄，剔除所有杂质，你猜猜看，你又算得了什么，我之前脑子里多得是不属于我的魂魄。”
郁金堂把手放在手札上，快速翻阅一切。
百年一蜕又失忆，迦乌不想她们生出自我意志。
可惜了，郁金堂偏偏就记得。
她一刀劈开了那玉笏板，重开一次，无异于当了状元又辞官重考一轮。
她要当新的天道主宰，一统三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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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都来了 ，坐下来喝酒吧 。”
郁金堂弄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圆桌上十菜一汤，燕栖海被抱到最中央，一左一右的位置，留给谢冕跟枳明。
柳千风回来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绕回来看见改名叫谢冕的白狼心 ，小药童们一左一右拉着她的大腿，引着她入座。
程星客挨着谢冕坐下，柳千风亦如此 。
郁金堂坐在枳明这边，蕊姬也落座，难得燕栖海听话一会儿，能喘口气。
“师妹 ，我祝福你人生从此美满。”
郁金堂端起酒杯，依旧笑得像过去那样。
谢冕沉默了一会儿，也端起酒杯，碰了碰，一仰头喝下。
这一场饭吃得很和谐，最容易发疯的郁金堂没再暴起杀人，谢冕低头吃菜，燕栖海关切地给她夹大鸡腿。
晚些时候，大家都散开了，谢冕找到郁金堂。
“你要把师姥跟师尊带到哪里去？”
“想把她们两个甩给你带，但是看你一个人带七八个小孩也够呛。”
郁金堂的脸皮是可以当城墙的，她不管走到哪里，都以主人自居，眼下，这三界都已经属于她了。
“我可以请人照顾她们两个。”
郁金堂点点头，“蕊姬带孩子也带烦了，你找不到人的时候，你再叫她。”
蕊姬幽怨地站在她们两个中间。
燕栖海一脚踹翻了盛酒的方樽，正抓着一块抹布在擦地，懂事的枳明跟着她，一起收拾烂摊子。
郁金堂看着谢冕，又指了指那一只木匣子，“你被迦乌骗走的东西，我都抢回来了。”
她把鲛珠拿出来，谢冕扯断的珠链被她穿好，像是戴铁链一样，她拉着谢冕的手腕 ，缠了上去。
谢冕没说话，也不想搭理她。
“我走了。”
郁金堂看着被抹掉痕迹的躯壳，原地化开，黑雾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噩梦消失了。
谢冕松了一口气，想要扯下那链子，却跟长在手上一样，怎么都扯不下去，拿刀撬都没办法弄散。
她挑起一截琉璃线，对着烛火，也烧不化，她拈了拈线上的黑烟，钩在木抽屉一角，使劲朝后拽，急得满头汗，那线依旧纹丝未动。
“魔尊不会再回来了，她更喜欢仙京一点。”
谢冕似乎有些不信，狐疑地看着蕊姬。
跟前这魔物看上去很年轻，似乎只有几百岁的模样，她看了许久，还是把目光撇开。
“仙京确实比人间繁华瑰丽，要不怎么说，人人都想成仙成神，去过那好日子。”
谢冕是真心希望郁金堂别下来，哑城之战，死的是一具郁金堂分裂出来的肉身，要想杀她，的确难如登天，她现在就住在天上。
蕊姬跟着程星客她们把碗筷收拾好，懂事的枳明已经蹲在客栈水井边等着洗碗。
柳千风看不下去，一把抢过来，叫枳明坐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