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皮座椅,坐着是比公交车的海绵椅子舒服!奥迪A6,不便宜哈。”
许琛从上车起,这摸摸、那看看,在座椅上还颠了两下,在他看来这车是老款A6,但依如今的眼光来看,也算档次不低了。
这个阶段,bbA在国人眼中还是高档车,身份的象征,不像后世,路上跑的都是。
他瞅了眼一旁的张若婷,乐道,“看不出来呀,张同学,原来你之前一直在用普通人的身份和我们相处,现在终于不装了、摊牌了,露出你豪门千金的身份了!”
主驾开车的沈东山眉头微蹙,从后视镜望了眼后排。
老板从省会郑州到谷阳县城,本是出席县里领导主持的一次规格颇高的会议,但突然接到女儿的电话,啥也没说,挺急的就把自己派过来了。
老板女儿和老板关系很淡漠,要不然也不会不和老板去郑州,反而一直待在老家的小县城,并且一年通不了一次电话。
而这次老板女儿忽然主动和老板联系,所以过来之前,他还以为老板女儿出什么事了,没想到竟然是解决一帮孩子之间的矛盾。
而且,主角还不是老板女儿,而是一个小屁孩!
这个叫许琛的小孩儿看起来很是乡土气,一身盗版的安踏运动服,短碎发,肤色略黑,脸上还挂着稚嫩,就这平平无奇的样子,竟然能让张若婷第一次开口给老板张白河打电话,让自己开车过来帮忙替这小子平事!
要硬说这小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能就是看起来大大方方,比较闯愣,即使第一次坐豪车也没有拘谨不安。
麻蛋的,刚才还递了自己一根红旗渠,问给坐这种车的老板当司机一月挣多少钱!
自己瞎掰说3千,这臭小子竟然眼冒金光的问还招人不,看他咋样!
张若婷抿了抿嘴,她倒不在意许琛的一些看起来傻傻的行为举止,反而感受到他依然如之前一样与她相处,心里反倒放松下来。
她下定决心帮助许琛之前,有两个为难。
一是不想麻烦张白河。
二是怕许琛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后,他们的朋友关系会变的微妙。
不过幸好,至少目前来看,许琛依然与以前一样。
“我不是什么豪门千金,我爸爸也不是什么豪门。而且是他有钱,我没有。”
“你爸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嘛!一码事。”
“我……我和他关系不好。”
许琛愣了下,扭头看张若婷,张若婷脸色平静。
他心思电转,一瞬间就明白张若婷和她父亲之间关系有点复杂。
沈东山又皱了皱眉,心中已经有了给这臭小子一个鞭腿的冲动!
真特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车内安静了一秒,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许琛忽故作惋惜的叹气,夸张道,“哎呀,我本来还想找你借点小钱钱呢!你这样说,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张若婷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心中微暖,笑了笑,“我还有一笔钱的,你忘了刚分我的那份卖果茶的钱!你要真想借,我拿给你。”
“算了,那几百块你留着自己个花吧……”
他本还想说什么,忽看到路边停过来一辆自己乡镇的公交车,忙道,“嗳,司机大哥,靠边停吧,我从这下车,等会坐公交车回家。”
沈东山利索的靠边停车。
张若婷没阻拦。
她只求了张白河一件事,就是让沈东山过来,解决许琛被堵的事。
现在事情解决,许琛自然要自己想办法回家。
至于开车送许琛回家,这是另一件事。
车、司机都是张白河的,她做不了主。
许琛打开车门,下了车,本要走,忽又弯腰,一手撑着车身,身子探入车内,看着见他又回来一脸疑惑的张若婷,目光澄明,笑道,“张同学,谢谢你帮我!做兄弟在心中,以后有好事,琛哥带你一起玩!”
张若婷难得失笑,余光瞟到沈东山古怪的神情,忙摆了摆手,示意这个丢人玩意快走。
许琛浑不在意的哈哈大笑,对她摆了摆手,关上车门,转身到了公交车旁,在人群里如虎入羊群,左冲右突挤上了公交车。
沈东山启动汽车,本想说点什么,但从后视镜看到张若婷望着车窗外的街道发起呆来,也就熄了说话的心思。
一路行驶,车内安静到让沈东山想吸口烟。
那个叫许琛递给他的那根红旗渠还在耳朵上夹着呢。
等终于开到县政府大院前,他才算长出了一口气,结果目光一扫路边坐着的一人,心里又咯噔一下。
就见自家老板张白河,西装革履、领带皮鞋,支愣着双腿坐在路基上,正望着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百无聊赖的抽着烟。
这父女俩,一个能憋死人,一个能吓死人!
他忙下了车,小跑过去,“老板,怎么坐这了?”
“会开完,见你没回来,我坐这吸根烟透透气。”
张白河一看就是精力旺盛的那种人,说话中气十足。
他起身,扔掉烟头用脚碾灭,往车里望了一眼,问,“婷婷接回来了?”
“接回来了。”
“嗯,事情经过、还有那个男孩,你事后再和我说,现在先找地儿吃饭。走,上车。”
张白河、沈东山上了车。
沈东山坐在主驾,问后排的张白河,“去周记烩面?”
张白河的身份回谷阳县城,各种宴请必不可少,各种大饭店的宴席吃了个遍。
但他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去周记烩面,点一份烩面、一个毛鸡蛋、一个鸡爪。
用他的话说,这才特么叫吃饭,舒服、自在,没那么多虚头巴头的客套,又能吃饱!
“婷婷,咱们先去吃饭?”张白河问一旁安静的张若婷,态度很和善,和善到有点客气,又有点小心翼翼,反正不像正常的父女关系。
张若婷沉默了片刻,在张白河期待的目光里道,“我想先回爷爷家。”
张白河一下子脸色变得沉郁。
张若婷脸色白了几分。
两人,一个看女儿,一个看窗外。
沈东山摩挲着那根红旗渠香烟,默默装狗。
车内气氛压抑到凝滞。
沉默的对峙了几秒,张白河眨了下眼,忽无奈笑了下,往后一靠,闭上眼睛,敛容疲惫的道,“东山,去赵文元那儿。”
沈东山对老板父女生疏到淡漠的关系,见怪不怪,老老实实的开车,沿着街道往赵文元的家驶去,赵文元也就是张若婷口中的爷爷。
至于为啥张若婷口中的爷爷姓赵,她和老板姓张,老板张白河又为啥直呼张若婷爷爷的大名,这事儿,他还真知道点内幕。
去年老板张白河的母亲去世,他随老板回来奔丧,老板醉酒后和他发泄的说了许多关于他们家的一些事情。
老板张白河的母亲叫蔡素芬,亲爹叫张进步。
张进步爱喝酒,人称‘张酒蒙子’,酒量不好,一喝就醉,一醉就打媳妇蔡素芬。
张进步一天三顿酒,蔡素芬一天四五顿打,身上、脸上没好过,经常泛着青紫,有时还有渗血的伤口。
后来有次蔡素芬差点被打死,事情闹的太不像话,街道办把张进步关起来劝说了一段时间。
但这事,是人家家事,清官难断家务事,街道办也不能专门派个人住张进步家监视他。
所以周围的街坊邻居虽同情蔡素芬,骂张进步不是东西,但也没其他办法。
后来一年冬天,张进步一次外出喝酒,醉酒后大晚上骑自行车回家摔到路边的沟里,天明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给冻死了。
不到半年,孤儿寡母的蔡素芬改嫁给了做行脚医生的赵文元。
赵文元经常给母亲蔡素芬治伤,他们早就熟识。
十几岁的张白河一直认为,父亲的死,和母亲蔡素芬、赵文元俩人有关系,不接受赵文元,骂他是杀人凶手。
一次,母子两人大吵一架,张白河出门闯荡做生意,再没回过家。
之后张白河做生意认识了在县城同样做生意的一个女人,俩人情投意合结了婚,有了女儿张若婷。
夫妻俩人合伙做生意,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正是需要进取拼搏的时候,经常要天南海北的跑,考虑到带着一个婴孩不方便,便交给了岳父岳母照料。
岳父岳母本就重男轻女,而且还有自己的亲孙子要照顾,哪顾得上照顾天天只知道哭闹的婴孩张若婷,一次粗心没看住,张若婷一下子从床上摔了下来,摔进了医院。
在深圳谈生意的张白河得知消息,连忙赶回来,在医院破口大骂。
最后还是母亲蔡素芬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件事,把张若婷接回家照顾。
张白河不想与母亲蔡素芬有牵连,但交给别人又不放心,没办法,只能默认,每月给母亲蔡素芬打钱,表示不欠母亲蔡素芬的人情。
张若婷从小到大,都是跟着奶奶长大,也一直喊赵文元爷爷,反倒是一年见不到张白河这个父亲一两次,久而久之,关系不比陌生人强几分。
张白河生意越做越大,成了企业家,也因生意的缘故,便定居在了省会郑州。
稳定下来的张白河想把女儿接到郑州一起生活,强硬的把不愿同爷爷奶奶分开的张若婷带回郑州。
张若婷说爷爷奶奶年纪大,她要陪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
她攒够车票钱,又偷偷跑回来,还差点被人贩子拐跑。
张白河没办法,只能放任,后来有了儿子,渐渐也就很少过问老家的母亲、女儿的事情了。
直到去年,母亲患病去世。
母亲患病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瞒着他,还是赵文元偷偷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才赶回来,但最终还是没来得及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葬礼上,他又悔又恨,痛哭流涕,“妈,我不和你犟了!我回来了!我回家了!你不孝的儿子回家了!你睁开眼,再看我一眼吧!就一眼!我求求你,就一眼!”
小时候,邻居都说他性格不像父亲像母亲,跟母亲一样执拗,认定一件事,就会一直走到底。
他因父亲的事,执拗的与母亲十几年没怎么联系。
执拗的母亲也似乎一直当他死在外面了。
但那天从赵文元口中,他才知道,母亲一直在默默关心着他。
当初他忙于生意,又不放心岳父岳母照顾女儿,为难怎么安置女儿的时候,一直关心着这件事的母亲第一时间出面,帮他照顾女儿张若婷,从小照顾到大,让他安心做生意。
他每月寄给母亲照顾女儿张若婷的钱,除了必要的开支外,剩下的钱和母亲一直省吃俭用存下的钱,一起存了在信用社。
这笔钱,母亲到死都没取出来。
赵文元说,那是他母亲怕他生意失败,给他存的东山再起的本钱。
那一晚,在别人眼中的大老板、成功人士的张白河,跪在母亲蔡素芬的棺材前,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跪了一晚上,哭了一晚上,悔了一晚上。
女儿张若婷,跪在棺材旁,陪了他一晚上,也陪了她奶奶最后一晚上。
母亲下葬后,张白河想带女儿张若婷回郑州。
女儿张若婷却说要陪爷爷。
她说,奶奶走了,爷爷一个人,孤苦伶仃太可怜。
她说过,要为爷爷奶奶养老送终。
奶奶,她陪了最后一程。
爷爷,她也要陪到最后。
那时,张白河忽然发现,女儿外表看着文文静静、柔柔弱弱,但内里却极有主见,极为执拗。
一如他,一如他母亲蔡素芬。
从那时,他忽然惊觉,这些年,他亏欠了女儿很多很多,他想好好弥补,可又不知道如何弥补。
他也不敢强硬的改变女儿的主意,因为他怕弄巧成拙,让女儿像他恨母亲一样恨上了他。
于是,父女的关系,便成了一种微妙的情形。
一路行驶,沈东山把车停在了一个叫赵氏诊所的门口,也就是赵文元的家,“老板,到了。”
“嗯。”张白河双手环抱胸前,闭眼假寐,随口应了一声。
张若婷下了车,顿了顿,道,“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张白河眼皮颤动了下,依然没睁眼,“不了,公司还有事,得马上回郑州。”
“嗯。”
张若婷不再说什么,关上了车门,走进了诊所。
中药香混着艾草烟扑面而来,冲淡了车内残留的皮革味。
她听见身后传来打火机清脆的金属声。
张白河睁眼,看着诊所门口发白的写着赵氏诊所四个字的木头匾额。
诊所门楣的木质匾额裂了道细缝,\"赵氏诊所\"的漆字被雨水洗得发白。
他望着女儿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清明,她跪在母亲坟前烧纸钱的模样,火苗舔舐黄纸时,她也是这样挺直脊梁,火星落在孝服上烫出焦痕都不曾瑟缩。
他叹了口气。
生而未养,断指可报。
不生而养,百世难还。
女儿对他的态度、对爷爷奶奶的态度,既让他羞惭又让他打心眼里认同。
因为他张白河就是这种性格,恩怨分明。
唉~
不过姑娘这样恩怨分明、重情重义,却是苦了她。
做父亲的,心中难免心疼。
可偏偏他又无法更改女儿执拗的心意。
他仰躺在椅背,闭眼假寐,想着心事,又叹息一回,道,“东山,走吧,回郑州。”
青砖墙根生着暗绿苔藓,晾衣绳上飘荡的粗布衫惊起一片麻雀,扑棱棱掠过车顶。
张若婷站在屋檐下,转身望着远去的汽车,神色复杂。
一边是亲生父亲,虽生而未养,但现在也尽力弥补。
一边是法律意义上的爷爷,抚养她长大,而且爷爷年纪大了,目前只有她了。
于情于理,她也得留在爷爷身边。
让爷爷安享晚年。
给爷爷养老送终。
诊所门帘是碎布拼的百家被,补丁摞着补丁。
张若婷掀帘子的动作很轻,生怕碰掉墙角悬着的干艾草。
八仙桌上的搪瓷缸还温着,揭开盖冒出白汽,里头浮着几粒红枸杞。
“婷婷回来啦?”里间传来苍老的笑声。
竹帘哗啦一响,赵文元端着药碾子出来,蓝布衫沾着草屑。
老人佝偻的脊背像晒弯的竹扁担,眼睛却亮得惊人:“灶上给你留了蒸槐花,拌了麻油。”
张若婷鼻尖发酸。
去年奶奶弥留之际,枯枝般的手还攥着蒸笼布,非要等孙女放学回来尝口槐花饭。
此刻她摸着碗沿油润的老裂纹,突然听见门外引擎轰鸣远去,那声音像把锋利的裁纸刀,将暮色割裂成两半。
中药柜最顶层的陈皮罐子咔嗒作响。
那是奶奶生前晒的,玻璃罐上还留着她的字迹:“丁亥年霜降”。
张若婷踮脚擦拭罐子时,望见街对面五金店霓虹亮起,劣质灯管在暮色中滋滋闪烁,像极了她手机里父亲发来的短信,总是亮在凌晨三点。
暮色渐浓时,张若婷坐在门槛上择蒲公英。
青石台阶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隙里钻出几簇鹅黄野花。
她忽然想起五岁那年发高烧,慌的行脚医生的爷爷不敢用药,背着她在雨夜里跋涉。
老人在卫生所走廊摔了一跤,却把怀里的她护得严严实实,白大褂上的泥印子半个月都没洗净。
巷口传来收破烂的吆喝,生锈的秤杆在暮色里晃荡。
张若婷望着秤砣上缠绕的红绳,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称不出重量的。
比如爷爷背她时佝偻却温暖的脊梁。
比如父亲在葬礼那夜哭皱的西装袖口。
又比如奶奶临终前塞进她手心的存折,密码是她生日。
夜色漫过青瓦时,诊所亮起昏黄的灯泡。
张若婷把晒干的益母草收进藤编簸箕,忽然听见竹椅吱呀响,爷爷握着奶奶的桃木梳睡着了,银发在灯光下泛着细雪般的光。
她轻手轻脚给老人盖上毯子,指尖触到补丁里新絮的棉花,柔软得像某个未能说出口的拥抱。
巷子深处传来犬吠,郑州牌照的奥迪车早已消失在县道尽头。
暮色像打翻的砚台浸染着谷阳县城。
沈东山握着方向盘,奥迪A6碾过坑洼的柏油路,轮胎压过路缝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后座的男人正反复翻看手机相册,那里存着女儿百日宴的照片。
穿碎花袄的婴孩在蔡素芬怀里笑得灿烂,背景是尚未开裂的诊所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