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正午,日头有了淬人的热意。
肿瘤医院门口,围满了记者,摄像机严阵以待。
看到唐辉的微博,各大媒体得到消息后,全郑州的新闻报纸、电视台、广播都派了人来,大有汉末三十六路诸侯讨董的轰轰烈烈。
记者们在翘首以盼,焦急等待。
陈新带着天涯社区的一帮人站在门口侧边,想着如何诘问唐辉。
突然有个老头过来,穿着蓝色的劳动布上衣,军绿色裤子,解放鞋,短寸的头发掺着星星点点的白发,肤色黝黑,满脸皱纹折成庄稼地的沧桑。
老头看了眼肿瘤医院的大门,似乎不认字,露出憨厚不好意思的笑,仰头问门口台阶上一个拿着话筒不停看手表的男记者,“老表,咱这是省肿瘤医院不是?”
站在台阶上的男记者眺望远处的马路,寻找唐辉的踪迹,居高临下的不耐烦的嗯了一声。
老头得到了确认,哑着嗓子用方言道了谢。
他本能的从裤兜里掏出了自己卷的土烟,忽动作顿住。
他瞅了眼衣着光鲜的记者们,看了眼话筒、摄像机,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他自卑的往旁边挪了挪步子,蹲在花坛边,背抵着花坛的瓷砖,点燃了土烟。
男记者余光瞥了他一眼,就想瞥见路边的一块土坷垃,转瞬移开。
老头的到来,似是打开了某种开关,不断有人汇聚在肿瘤医院门口。
有憔悴瘦弱的中年,有戴着帽子不发一言的青年,有头包着蓝色裹头巾的大娘,有用树枝扎着头发的妇女,还有带着孩子的夫妻。
这些人,都和老头一样,衣着朴素,面容沧桑。
他们来了医院门口,见到那么多记者,都默契的站到花坛那边。
人越聚越多,足足有300多人,静默无言,沉默如铁。
他们似乎也习惯了沉默,因为本来就无处发声。
门口的三十多位记者们注意到了静默的300多人,惊疑的望过来,不知道什么情况。
和摄像吕国斌商量拍摄事情的陈新也注意到了这些人,但随即又收回目光,和吕国斌继续商量工作。
就在有记者忍不住想询问一下那些人怎么回事时,两辆出租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唐辉从出租车上下来。
“唐辉!”
“唐辉来了!”
唐辉刚踏出车门,还没站稳,镁光灯便织成银白的蛛网,记者们如嗅到血的鲨鱼,蜂拥着冲了过来,三十支话筒捅到唇边,像一群嗜血的蜂鸟。
“唐先生是否承认消费患者?”
“策划跪行时考虑过法律后果吗?”
记者们的诘问被日头蒸成扭曲的嗡鸣,唐辉陷在众人的围剿中。
许琛坐在后面一辆车里,对尤然道:“下车帮忙。”
尤然与另一个员工忙下了车,冲进人群,葛喻也护在唐辉身旁。
尤然用公文包格开镜头,“让一让!让一让!让唐先生先进医院见见曹春!”
陈新总算看到了唐辉真人,他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挤开记者群,领口被撕破都没在意。
“干嘛呢?抢亲啊!”有记者不满的叫嚷。
陈新充耳不闻,直面唐辉,“你好,唐辉,我是天涯社区商务运营总监陈新。当着媒体记者的面,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郑州小二代’的事,是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策划的?
天涯社区是被你蒙蔽的!”
最后一句话,他是咬牙切齿的喊出来的。
唐辉后背浸出了汗,他喉头发紧,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是,‘郑州小二代’是我一个人的策划,天涯社区不知情。”
跨越千万里,陈新只为听到这个答案。
当唐辉当着他的面,当着这么多新闻媒体的面,干脆利落承认的时候,他大喜过望。
他立即站在道德制高点趁势诘问:“你做出这样毫无底线的炒作,难道就不觉得可耻吗?竟然还有脸在微博上大言不惭的发微博,博同情!”
唐辉大声道:“我没有博同情,我策划‘郑州小二代’是因为我与曹春感同身受。我母亲是乳腺癌患者,我知道那种求告无门的绝望。
一年前,我接到父亲电话,母亲确诊乳腺癌,那天我撕碎了阿里巴巴转正的申请书,回了老家照顾我母亲。
在陪着我母亲化疗那段时间,医院的走廊教会我重新丈量时间!
陪护床的霉斑每扩一圈,就有三个家庭撕掉缴费单!
开水间的蚂蚁搬走饼干屑时,我母亲隔壁床男孩的骨灰装进了存钱罐模样的陶瓮。
当曹大姐把女儿苗苗的病理报告塞给我时,她指甲缝里的血渍让我想起母亲第一次化疗呕吐物的颜色。
那时,我惊觉,人不是老了才会死,人是随时都会出现变故!
所以,去年深秋,我创立了爱心水滴筹,只为了更多像我母亲一样的病患,能多一个求助的平台。
但直到网站建立,我才知道我有多不自量力,竟想以一己之力,托举起网站的348个患者,托举起348个家庭。
经常深夜,我盯着后台曲线,348条生命线正在屏幕里平行坠落,捐款进度条像永远填不满的墓穴。
曹大姐的女儿苗苗是网站第1个患者,她的母细胞瘤已侵蚀到了生命,不得不进行手术,然而筹款才只有1461元。
我觉得,我该做些什么了
后来你们都看见了,我把自己锻造成恶魔的模具。
捐款数每跳一次,我就在手机备忘录记一笔罪状:欺骗、操纵、消费苦难......直到数字滚成雪崩。
这期间,我也惧怕过,迷茫过。
网友谩骂我为诈骗犯,同事说我吃人血馒头从公司辞职,民众在公司楼下堵我,向我扔臭鸡蛋、烂菜叶!
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总要有人做这个孤勇者,让他们能被看见。
若我这残躯还能作柴,我只愿能暖一暖后来者的路。”
他起初还在背词,但说到后面已沁入自己这些日子来的真实感受,说的字字带血,句句淌泪。
他面对着三十多位记者,面对着三十多支如同审判的枪支一样的话筒,弯腰鞠躬,诚恳的请求:“各位,请唾弃我吧,但请别放弃他们!”
人群外沿传来瓷碗坠地的脆响,穿蓝布衫的老头颤巍巍跪下,怀里抱着的ct片袋摔出张泛黄照片:唐辉蹲在病床前给他孙子喂药。
这声碎裂像按下了某种开关。
穿校服的少年搀着化疗母亲跪下,假发被风掀开露出青头皮。
烧伤患者裹着绷带伏地,碘伏黄渍在水泥地上洇成地图。
抱着氧气袋的老人用方言喊:“唐娃子,俺家苞谷卖了钱还你!”
三百四十八具被疾病摧折的躯体,如同被飓风刮倒的麦浪,在烈日下一茬接一茬矮下去。
唐辉的瞳孔猛地收缩,心如同被狠狠捶了一拳,整个人激灵灵的颤抖了一下,一种情绪无法抑制的直冲脑门,眼泪顿时涌出。
这一刻,那些日子,所受的所有压力,都值得了!
“别跪...都起来!”
他的嘶吼被热风绞碎。
他用力想拉人起来,却拉不起来。
“各位,我受不起啊!”
望着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群,唐辉哭着喊,他猛的也跪下,膝盖砸在粗粝的地面上,震起细小的灰粒悬浮在光柱里。
他与三百八十四名患者相对而跪。
两股人潮构成的等高线在此刻交汇,三百四十九个弯曲的脊梁,在沥青地面上烙出深褐的生命线。
《晨报》摄影记者突然放下相机。
取景框里,唐辉的影子被压缩成薄刃,正将他的身躯劈成两半:一半是西装革履的策划者,一半是白衬衫浸透汗水的青年。
镜头自动对焦的嗡鸣中,他想起入行时老师的话:“有些画面,会刺穿所有技术参数。”
陈新在记者中僵成雕像。
他手中的慰问金红包被捏破,百元钞飘落如纸钱。
微博的直播镜头正忠实地记录着这场史诗级对跪——弹幕以每秒千条的速度清空恶意,有人开始刷蜡烛表情。
“要补光吗?”葛喻小声问。
尤然摇头,指腹摩挲着关机键:“这光,我们打不出来。”
几步远的法桐树荫下,许琛的外套拉链拉到顶,双手插兜里,也有些意外的望着这个场面。
他是想利用这些患者的感恩为唐辉洗白,但没想到他们会自发的下跪!
三百四十九人的影子交织成网,将整个时代的悲欣都收束在这方滚烫的水泥地上。
唐辉,今日之后,肉身成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