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毒得很,墙根下的青苔都蔫成了土黄色。
刘贺蹲在电子厂褪了色的蓝漆围墙下,后脖颈的汗珠顺着脊椎骨往下滚,在灰白衬衫上洇出蜿蜒的水痕。
厂区东墙外是片杨树林,蝉鸣声像烧开的沸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震得人耳膜发痒。
他盯着地上被烈日烤得发白的石子,耳边又响起弟弟那句“不管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不会去做!”,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操!”
他啐了口唾沫,汗湿的衬衫黏在后背像层蜕不下的蛇皮。
他很恼怒弟弟的态度,明明只是顺手的事,竟然不愿意帮他这个亲哥哥。
他觉得弟弟仗着许琛的关系,拽了起来,不把他这个亲哥哥放在眼里了!
他觉得父亲肯定与他同一阵线,他要让父亲好好骂一顿弟弟,出一口恶气。
他手上满是手汗,紧攥手机,黏糊糊的。
诺基亚传出滋滋啦啦的响铃:“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
音乐突然中断,传出父亲刘国强沙哑的大嗓门:“喂?老大?咋了?有事?快说!我忙着盖猪圈呢!”
背景音里母猪哼唧声此起彼伏,混着母亲\"啰啰啰\"的唤猪声,编织成农家院特有的喧闹。
他忽想起来,家里的母猪下崽了,父母这些日子都在家里照顾它们一家子。
刘贺仿佛能看见父亲蹲在砖堆上抽烟的模样,灰白头发上沾着草屑,黧黑的脸膛被日头晒得发亮,左手夹着两块钱一包的散花烟,右手握着沾了水泥的瓦刀。
不过他也没心思想这些,他简明扼要的向父亲告状:“爸,我现在进的厂老板是许琛,我让小二帮忙说句话给我涨工资、升管理职,好让我在女朋友面前有面子,他倒摆起谱来了!
你说哪有这样的,都是一家人,我可是他亲哥,他这点忙都不帮我,你可得打电话好好说说他!”
猪圈那边传来砖头落地的闷响。
“啥?许琛不是开奶茶店吗?咋又成你电子厂的老板了?”穿着老头衫的刘国强一头雾水。
他放下瓦刀,摘掉手套,一只手从砖头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散花,坐在砖头上点着吸了口,烟叶的辛辣进到肺里,疲惫的身子似得到了某种慰藉,松泛了起来。
刘贺听见火机火石的擦擦声,顿时烟瘾被勾起来。
他摸到口袋里的烟盒,又想起厂子里只有吸烟区能抽烟,其他地方抽烟逮到要罚款。
他心里顿时不耐,拇指无意识的抠着烟盒外面的塑料薄膜,“哎呀,你别管这些。反正现在许琛当了厂老板,小二跟他是铁哥们儿!说句话能要命啊!”
烟盒外面的塑料薄膜被扣烂,他气愤道:“我看小二现在是有了钱,不把我这个大哥放眼里了,你得打电话,说说他!”
末了,他又加了一个砝码,“我还打算跟我女朋友提亲呢?我要是有个工资高的好工作,那她父母肯定同意我俩婚事啊!爸,你不想抱孙子啊?”
刘国强还没来得及说话,刘贺妈林燕抢着开口:“想!妈做梦都想抱孙子!他爸,你给小二打个电话,他和许琛关系那么好,这点事都不是事。”
老槐树筛下的光斑在砖堆上晃动,刘国强弹了弹烟灰,瞪了媳妇林燕一眼,“你搁这瞎咋呼啥嘞!”
训了媳妇一句,他才对刘贺说话,“老大,从小到大,小二都听你的。这次他不愿意听,肯定有他的考虑,他有没有说是为啥?”
“他——他没——”
“说实话!”瓦刀敲在砖面上的脆响惊得刘贺一抖。
三个儿子的性格秉性,刘国强心知肚明,他们一撅屁股,他就知道他们拉啥屎。
“他说许琛收购厂子有规划,不能仗着关系搞特殊。”本想蒙混过去的刘贺见糊弄不住父亲,只得说了实话。
他后槽牙咬得发酸,“还说什么影响兄弟感情……”
越说越气,他恨恨道,“爸,你听听小二说的这是啥话!啥规章制度,啥影响和许琛的兄弟感情,拽的鲜词不少!
噢!我俩不是亲兄弟,他不怕影响我俩感情!说白了,就是不愿意帮他哥!”
“就这?”刘国强拇指、食指掐烟,放到嘴边嘬了一口。
院子里忽然刮起一阵热风,卷着白色的杨絮毛扑在汗津津的脸上。
他眯起眼,看着絮毛粘在手机听筒的网格上,像是结了一层蛛网。
“嗯。”
“行,我知道了!老大你听着,就冲这个电子厂的待遇,它在咱县都是头一份的好单位,你好不容易进去了,就给我钉死了别挪窝,别又跟之前几个工作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哎呀,爸!你说我干啥,你好好说说小二吧——”嘟的一声忙音,电话挂断了。
刘贺瞅了眼手机,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映在手机黑屏上,不满的嘟囔了一句:“这老头!每次都这样,话没说完就挂电话!”
他站起身,把手机揣兜里,掏出烟盒,闻了闻烟草味。
他畅想着父亲隔着手机劈头盖脸训斥弟弟的画面,心头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
“小样儿,再牛逼,你也是弟弟!我连大孙子都提出来了,不信还治不了你!”
把烟盒揣进兜,他摇头晃脑的回厂房去了。
……
“他爸,烟抽的只剩烟屁股了,你搁这坐半天寻摸啥呢?不给小二打电话啊?”林燕在水池里洗净了手,给刘国强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
吐出的烟圈撞碎在热浪里,刘国强把烟屁股丢在脚边,焦油味在舌尖泛苦,“你懂个球!头发长见识短!”
他接过茶杯,吹了吹,吸溜着热水,“小二说的在理,厂子有规章制度,他又不是厂里人,不能仗着和许琛关系好就公然走后门。人情经不起糟践。”
“这事关老大的婚事啊?”林燕急道。
“我知道!”
刘国强抓了抓头发,眯眼看着漫天飞舞的杨絮,像在审视飘忽不定的棋局,“你别遇见点事就跟火燎腚一样,稳当点中不中?”
说着,他拿过手机给刘涛拨了过去,电话一接通,就传来刘涛无奈的声音:“爸,我哥找你了?他说的事我帮不了他。”
林燕急声强调着劝说:“小二,你哥这不是小事,关系到他结婚的大事!”
“你咋恁些废话!”
刘国强瞪了她一眼,训斥了一句,转而对电话那头的刘涛温声说:“小二,我给你打电话不是说你哥的事,你也别那么抵触。
我就是好奇,想问问你,许琛不是开奶茶店吗?咋又盘了一个电子厂?”
听父亲不提让他托许琛关系帮大哥走后门的事,刘涛放松了几分,解释着说:“我哥那个厂子之前不是破产了吗,厂长一直在找买家接手。
厂长有一个哥们儿,刚好是我们之前批发音乐磁带的老板蔡哥,蔡哥知道许琛有钱,就在中间拉了个线,许琛不知道咋回事相中这个厂子了,就买了。”
“哦——”
刘国强恍然,“这么回事。”
他又问,“你上次回家说,许琛一直在郑州,缺了半学期课,这次回来是特意视察电子厂?他视察完是回郑州还是回学校上学?”
刘涛道,“他不回学校,他这次回来是特地给女朋友过生日,今天视察完电子厂,下午回老家看看他祖奶,听他说好像就要去浙江横店。”
“喔……他还怪忙嘞。”
刘国强啧啧称奇,拍了拍裤腿上的泥灰,“行了,没其他事了,就这吧,你好好念书,多和许琛联系。”
“哎呀,我知道了。”刘涛不耐烦的回。
刘国强呵呵一笑,挂断了电话。
林燕眉头紧皱,“他爸,你真不让小二托许琛关系照顾照顾老大?”
“关系要用到正点子上,小二还小着呢,他以后的路怎么走,就看和许琛关系维护的怎么样。
就现在和许琛这关系,小二以后会缺钱、缺工作吗?
到时候小二发达了,不仅能用自己的关系照顾老大,还能照顾老三,照顾这个家,那不比现在就为这点事去消耗他和许琛的关系强啊!”
林燕一听,细想想,“你这话说的也对。”
可她一想到现在正要谈婚论嫁的老大,又犯了愁,“唉,可老大这咋整啊?”
“你去镇上割点猪肉。”刘国强晃了晃杯子里的水,扫了眼猪圈里的老母猪。
东南角新砌的砖墙投下斜斜的阴影,正好遮住躁动不安的老母猪。
“割猪肉干啥?”林燕攥着铁勺凑过来,围裙上还沾着麦麸。
“过年许琛给我两瓶好酒、两条好烟,又这么照顾小二,他半年时间不在家,我理所应当去他家看望看望他家老人。”
刘国强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想起许琛过年送他的软中华还剩半条藏在柜底——那是特意留着办事用的,“他祖奶,我还得叫声婶子呢!”
他把杯子里风凉的半温的热水咕嘟咕嘟饮尽,把杯子递给林燕,“你现在就去!我下午提着肉去许琛家。”
“小二刚才不是说许琛今儿下午也回家?”林燕接话。
刘国强咧嘴一笑,风吹日晒的脸上露出底层人物的处世智慧,“赶的就是这个点,到时候寻到话缝,老大的事,不用小二,我就能托许琛帮忙办咯!”
林燕大喜,“中!我这就去割肉!”说着解下袖套、围裙,就去屋里拿钱。
“多拿点钱,挑好肉,多割点!”刘国强把瓦刀插进石灰桶,沾满泥浆的手套在裤腿上蹭了蹭。
砖垛缝隙里钻出的狗尾巴草扫过他的胶鞋,六只圆滚滚的猪崽正挤在阴凉处,趴在老母猪肚子前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