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大人家似乎很穷。
也不能说穷,毕竟光是他写字时那一沓桃墨宣纸就出自京城最好的麓湘书院。
展信佳听说过,据说一纸千金,工序繁琐复杂。纸浆晒干前混合以桃花露水再以朱砂金箔封边,细腻平整,淡香无瑕。
仅一张,就能抵寻常人家半月开销。
可用过晚饭后,趁着小沈大人洗碗的功夫展信佳在这座院子里大致踩了踩点,却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这是一座两进的小宅子,除了前厅后边大致分为正院跟侧院。
种着棠棣树的庭院就是正院,像是小沈大人的主卧、书房都在这边。
侧院则是客房、厨房、杂物间、茅房什么的,两院中间没有墙,仅以几排茂密青翠的竹枝隔开,以一条长廊贯通。
怪就怪在这。
这地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居然一个侍女小厮都没有?!
就连买菜洗衣做饭洗碗打扫卫生这种事也都是小沈大人亲力亲为。
能用得起麓湘书院的纸,衣饰也不俗,甚至还是朝廷命官,总不至于匀不出那么几两银子去人伢子那里买几个丫鬟奴才吧?
展信佳拧着眉还没琢磨明白,勤劳的田螺公子小沈大人便已经一声不吭把那间常年空置的客房临时打扫了出来。
他决定好心收留她在这最后再睡一晚。
但也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送她去衙门。
展信佳老老实实跟在小沈大人后头走,一边感慨着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骗又心善的小郎君,一边深知错过这村就没这店。
她低头沉思了会儿,再抬起头时面上已然梨花带雨。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既然小沈大人已经不想要阿纸了不若现在便送我去衙门吧!嘤嘤嘤反正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失忆孤女,注定要被所有人抛弃…嘤嘤……
没关系的我可以理解,嘤嘤嗝…小沈大人不必感到愧疚,我不会怪小沈大人的,毕竟对于小沈大人来说我只是个累赘。”
说到这,展信佳夸张的吸气哽咽了一声。
“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害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万一以后有人骗我欺负我怎么办?但是也没关系,哪怕我在外面被坏人害死了也不会记恨小沈大人的嘤嘤嘤……”
展信佳一边嘤一边心底大为震撼。
难怪雁西月那个死丫头平时那么喜欢到处嘤嘤嘤,嘤起来是真的很爽啊,有种脑干缺失的放松感。
走在前面的沈肃清听得脚底一个踉跄。
他平生并未接触过女子,哪怕世人皆称他学识渊博、智极近妖。可纵然读过的书再多却依旧弄不明白该怎么处理小姑娘胡搅蛮缠的眼泪。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小姑娘正哭得起劲,鼻尖泛红,一双湛澈的桃花眼怯怯的望过来。
确实是容易在外面被欺负的模样。
沈肃清恍惚这样想。
他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企图讲道理想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
他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语调温和,尝试同她商量。
“我这里确实不方便收留你,况且你我本就不是什么…夫妻,这样,明日在下会有个朋友前来拜访,我托他替你找户富贵人家谋个清闲的差事,如何?”
不如何。
展信佳的最终目的又不是打工。
但显然这已经是小沈大人最后的让步了,她若再作就得引起对方反感不适了。
展信佳见好就收,噙着泪花乖巧的点点头。
见青年明显松了一口气,展信佳破涕为笑。她面上扬起两个梨涡,趁机小步上前紧紧抱住他一条胳膊雀跃的晃了晃。
“小沈大人,你真是个好人!!”
她跟俊俏小郎君贴贴,她是爽了,沈肃清却极其不习惯这种亲近。
可她脸颊梨涡浅浅,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眼眶湿漉漉的蒙着层软雾。
考虑到小姑娘心思敏感脆弱,怕她再掉眼泪,他蹙紧眉,内心挣扎麻木,最后也只得僵硬的像是罚站一样直挺挺在原地宛若一座风干的雕像…
那句“成何体统”堵在喉咙里,最后也没能说出来。
在捡她回来那日,沈肃清将她随身带着的那个包袱也拾了回来。
侧院厢房,烛灯下,展信佳将包袱摊开在桌上,唉声叹气。
她离家出走这件事决定得太匆忙,其实也没带什么东西,就两身换洗的衣物还有一枚据说是爹娘定情信物的簪子。
簪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只是朴素的银簪,但胜在做工精巧细腻手艺罕见,掂在手里还格外有重量。
她年幼时觉簪子好看,缠着娘亲撒娇打滚的闹了好几日这才讨要过来。
指尖抚摸着这支雕成蝴蝶振翅状的银簪,展信佳抿抿唇角,不自觉的想到了家里那两位不靠谱的空巢老人。
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急坏了。
心底小小的升起几分愧疚,但一想到自己这十六年过的逼日子为数不多的愧疚很快又被压制了下去。
展信佳往床上一倒,索性抓过一旁枕头将脸蒙住。
枕芯透着淡淡的书墨竹香,很像小沈大人身上的气味,莫名让人觉得宁神静心。
展信佳甚至不太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的。等她醒来自觉端着盆去打水洗漱时恰好在廊前撞上已经穿戴整齐的沈肃清。
天光曦照。
四月的黎明霜凉霁青,清风拂过,满院花草枝叶摇曳,露水微颤。
他漆发以冠绾得端正,一丝不苟,一身天青色宽袖的交领袍外面罩了身雪白的对襟大氅,身形高瘦颀长,背脊挺直。
青年站在棠棣树下,乍一望去好似一枝风骨凛然的青竹。
瞥见端着水盆的小姑娘,沈肃清微怔,随即停下脚步。
“我那位朋友即刻就到,他若来找你问话,你挑拣着机灵些回答便是,知道了吗?也不必害怕,他必定会替你找到靠谱的归宿的。”
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沈肃清心底突然有种老父亲嘱托女儿的即视感。
但见展信佳小鸡啄米般乖乖点头,沈肃清心中一软,十分熨贴。
虽然这小姑娘貌似精神上似乎出了问题,偶尔疯言疯语精神失常……但好在性子温良乖觉,口齿伶俐,也算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感觉自己阴差阳错做了一件好人好事的小沈大人满意的转身离去,一路上心情轻快,就连与不靠谱的挚友交谈时也比以往更和颜悦色些。
“你是说,你捡了个失忆的小丫头回来?!!”
前厅里,傅守安猛地喷出口中那口茶水。
“卧槽啊!沈兄、你,你这,不会遇到仙人跳了吧,说不定人家是婪疆派来的奸细啊!要不要我派人把她押回大理寺严刑拷打好好审问一番?”
不怪他感到匪夷所思,主要是自己这位生平坎坷的同僚自三年前进京述职至今,府上别说是莺莺燕燕、就连个贴身伺候的侍女也无。
乍一听到他捡了个姑娘回家,傅守安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这位来自穷乡僻壤深山老林没见识过繁华京城人心险恶的乡里别同僚恐怕是遭人设局了。
沈肃清往旁边躲了躲,嫌弃的望着那块被茶水喷上的柜角,只觉身上瞬间好似有蚂蚁在爬,恨不得揪着傅守安的衣领让他用脸蹭干净。
但好歹两人交情匪浅,沈肃清闭了闭眼到底忍住了。
他别开视线,眼不见为净。
“她是个乖巧的好孩子,性子和善,你一见便知。”
说这句话时,沈肃清选择性的遗忘了暴雨夜中还有展信佳刚醒找他要水喝时那些炸裂的迷惑发言。。。。
嗯……
那一定是她当时在陌生环境醒来太过恐慌,才会口不择言。
沈肃清坚信自己捡回来的就是个胆怯温吞却正直善良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