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虽旧,可纳书生新意;
夫子暮年,难改家国稠情。
或许是最后一次回望县学这斑驳的造型了吧。
至少有为是这么想的,看着向乾哭哭啼啼地回家,他说怕老太爷责罚。
再怎么责罚还能有七爷严重?
那个家里,就连下人都盼着七爷能发配千里之外,明面上还能少个伺候的大爷。
如今这般回去,不知又要被如何作践。
相较之下,七爷比自己还惨,明明有那般家世,过得不如野猫舒畅。
好在书院结识了向乾,在临走之际总算是有了一位朋友,姑且算是朋友吧。
“范兄,一路好走。”
台阶上,何尚晏挥手辞别。
他把寒酸的范希文当成了同类,以为七爷是哪家寒门学子,亦或是平民学子。
也好,总算不至于来去均是无名之辈。
日头尚早,斜阳多少有些刺眼,但分外温暖。
范希文冒出一种汪伦送李白的异样之感。
“平地方可起高楼,名仕岂无落榜时。山水几转春犹在,他日得势再请君。何兄,保重!”
他的笑容是那般坦然与洒脱,感念脱口而出。
何尚晏也笑了,范兄虚托双手的姿势还真是奇怪。
不过意气风发。
“他日再会!”
微跛的身姿在大路上,旁边跟着个偶尔护着臀部的汉子,两人说说笑笑,并没有被赶出学院的失落。
有为比往日小心,处处照顾七爷的感受,好几次用了敬称,又被范希文耻笑,干脆放开了说话。
以有为的推算,七爷肯定免不了一顿家法,届时自己也会被新旧账一起算。
想想都觉得沟子紧绷,明明前些日子受的伤还没好。
越想越气,自己何必去处理火炭,干脆让学院与山林一块儿烧了。
不过只能想想,若是真烧起来,自己这三人必然会被捉去官府。
赶路就是这般奇怪,来时用心赶路,总觉得走得太慢,如今往回走,慢慢悠悠,却觉得路程太短,家法近在眼前。
范希文认真看着那边的熟地,两位农民正在劳作,躬耕农亩,耕作时需要保持长时间躬身,那两位足足持续了三刻时间,这才拄锄休息。
“别担忧了,你我比他们好多了,至少不曾做过体力。”
“不用自豪,我敢打赌,大夫人定将你发配去种地,到时候先来向这两位请教一番才是正经。”
有为哼哼道。
天府之国名不虚传,脚下黑沙地遍布,乃是上古河流或湖泊堆积而成,土力极肥又包含水分,又有许多黄土,富含矿质。
因此只需要适当经营,自有许多熟土、良田可用。大凡荒地,一般是有主而无人开拓,或者是开拓难度稍大,无人费心费力去打理。
根据早年邸报,大观三年时,大宋人口便超一万万之数。
如此多的人口却似乎对开荒不太上心。
一方面因为朝廷并未大肆推行个人开荒激励政策,如开荒后拥有该土地。
另一方面是朝廷默许官员兼并土地,则辛苦开荒而来的土地,或许转眼便被拿走,亦或是荒地暗中也许早有所属。
因此,开荒的沉没成本实在太高。
范希文一路看来,不住感叹民生多艰,有人良田万千,或许就有人身无片瓦。
大宋的沃土是大家的,是那些文曲老爷大家族的。
而衣不蔽体的人,仅仅是因为不会读书或没机会读书便要遭此等待遇,实在可叹。
“如果有一天你得千亩良田,又当如何?”
“七爷,我穷苦惯了,不敢奢想。若真有那一日,我定要无偿分给穷人家耕种。”
范希文笑着摇头,手中无时自然慷慨。
等这小子到了那时候,肯定期望越多越好,大同是要牺牲利益的,舍不舍得还真难说。
“小子,你错了。”
锦里的繁华是一种印记,雕刻着蜀地的荣耀,自然不是文治武功,仅是市场经济。
绸缎行处总能看见一两张夷人面孔,典型的西方人种特征。
穿上长袍后有些不伦不类,但基本都拿着重重的包裹进去,又带着成山的货物出来。
范希文有些向往他们那样的富足,但深知自己没办法获得朝廷体恤。
据说在南海边,有一群夷人受命替朝廷做生意,地位超然,不知真假。
或许与这些人多接触也能找到一些商机,只是范希文并不懂外语,更没有合适的货物。
发财之念尚处于未受精状态,孵不出小鸡来。
范府的宅门大开着,几个下人在里面打扫,这般隆重倒是少有。
两个小厮在清理房檐上的苔藓,所用的梯子有些走样,受力之下摇摆不定,梯子上的那位叫下面的莫涮坛子,双手反扣檐下担板。
见范希文两人进院,看得愣住了。
“知道我今日回来,还特意打扫,让在下情何以堪。”
范希文臭美道。
他自是知道自己的地位,这次回来必定落不下好,索性嚣张些,气势拿够。
下人们可不这样想,自七少爷走后,大夫人心情仍不太好。
如果见到这扫把星在今天回来,指不定又要如何发疯。
扶梯小厮撒手便往里小跑而去,准备向大夫人禀告。
梯子上那位则更加不敢乱动,双腿抖动,嘴唇微白。
直到范希文亲自帮他扶住梯子,才缓缓下地,别扭地向七少爷道了谢。
原以为会得大夫人亲自接见,出来的却是一位青年。
颧骨很宽,将他一张嘴也拉得老长,一派富家子打扮,腰侧别了一把精致的算盘。
“是二少爷,范贵。”
有为知道七爷这老毛病,又该提醒了。
原来是大夫人的遗肉。
“父亲说的话你不记得了,怎的还敢回来?”
范贵语气汹汹。
“如今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与你说不上话。”
范希文双手环抱,摆出一副高傲的模样,还夸张地站了个三七步。
“嘿嘿!你有何身份,得中了举人?”
“我有先生赐字,无邪。往后见我可称一声无邪先生,或者无邪居士也行。”
范贵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从未想过面前这个草包有朝一日能如此趾高气昂。
仅因为有了个先生赐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