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哥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水泥灰,他屏住呼吸从货箱缝隙望去。
李供应商的助手正用鳄鱼皮鞋尖踢着预制板,金属搭扣在探照灯下泛着冷光,“孙工该不会以为这所学校真能撑五十年?”
“你们在混凝土里掺粉煤灰的事——”孙建筑师攥着图纸的手背暴起青筋,安全帽带勒进深陷的太阳穴。
顾长哥的银针无声滑出袖口,针尖在阴影里颤动。
他想起三个月前给建筑队治腰椎时,王女工说过李供应商的卡车总在凌晨卸货。
摄像机镜头突然捕捉到助手西装内袋露出的半截单据,上面“氯离子超标”的红色印章刺得他瞳孔骤缩。
“孙工!”顾长哥横跨两步挡在两人之间,后腰撞上货箱的棱角。
他嗅到助手领口飘出的雪松香水味,和他针灸包里艾绒的苦香绞成漩涡,“您看看这个。”
孙建筑师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手机视频——监控画面里,李供应商的卡车正往水泥罐车注水。
暴雨夜的闪电照亮车身上“永固建材”的字样,与此刻仓库里堆积的编织袋商标如出一辙。
“这是……三号搅拌站?”孙建筑师的安全帽突然歪向一边,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
他抓起预制板碎块砸向墙面,混凝土渣像雪霰般簌簌落下,“二十七年……我在工地二十七年……”
顾长哥的银针不知何时抵住了助手脖颈大椎穴,“张主任办公室有全套检测报告。”他声音仍带着给村民问诊时的温和,腕间力道却让助手僵在原地,“顺便告诉李总,他腰椎间盘突出的方子该换换了。”
晨光穿透采光瓦的裂纹,在孙建筑师的安全帽上织出金网。
当他扯下胸牌摔在货箱上时,顾长哥瞥见证件照里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张主任,这是混凝土氯离子含量检测仪的数据。”顾长哥将U盘放在红木办公桌上,紫檀镇纸压着的正是学校扩建效果图。
他特意穿上了林管理员熨烫的中山装,青草药香从第二粒纽扣渗出。
张父亲用放大镜一寸寸扫过钢材检测单,镜片反光遮住了表情。
窗外的塔吊突然传来金属摩擦声,惊得林管理员端着的茶盏晃出涟漪。
顾长哥不着痕迹地扶住她手腕,三根手指恰好搭在内关穴。
“上个月暴雨冲垮西墙……”张父亲突然摘下眼镜,露出与女儿相似的丹凤眼,“顾大夫觉得新校舍地基该挖多深?”
“五米二。”顾长哥解开中山装领扣,露出锁骨处淡淡的艾灸印,“东南角有暗河,得用生石灰拌雄黄。”他说着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青瓷罐,“这是给伯母配的安神香,戌时三刻点燃最佳。”
林管理员耳尖泛红地接过瓷罐时,窗外忽然传来重物坠地声。
王女工抱着安全帽闯进来,工装裤上的水泥渍在晨光中泛白,“顾大夫!三号桩基的兄弟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视线在顾长哥扶着林管理员的手背上凝滞两秒,突然咧嘴笑道:“害,就是问你要点跌打酒。”转身时马尾甩出的弧度像把斩断春风的刀,腰间的工具包撞得门框哐当响。
暮色漫过脚手架时,顾长哥在工地东南角找到独自抽烟的王女工。
他摸出个缠着红绳的铜葫芦,“川乌药酒,每天擦三次。”远处忽然传来林管理员喊他试吃茯苓糕的清音,惊得夜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顾长哥!”王女工突然拽住他衣角,扳手硌得他肋骨生疼,“要是打桩机再震得我手麻……”她顿了顿,把铜葫芦塞进工装胸袋,“就找你扎针。”说罢大步走向亮起探照灯的基坑,安全帽上的夜光贴如流星划过。
月光爬上校史馆的飞檐时,顾长哥正在给张父亲演示榫卯结构模型。
林管理员捧着青瓷香炉进来,沉香屑落在她月白色旗袍上像星子坠落银河。
孙建筑师突然闯进来,安全帽上还沾着夜露,“顾大夫!西区承重墙的斗拱……”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切断。
张父亲接起电话瞬间神色骤变,效果图被攥出裂帛般的声响。
顾长哥的银针在指间转出残影,瞥见窗外塔吊的钢丝绳在夜风里荡出危险的弧度。
钢筋水泥的气息还未散尽,顾长哥的银针已点在建筑图纸的承重线上。
孙建筑师攥着激光笔的手青筋暴起,安全帽檐在模型沙盘投下锯齿状的阴影:\"斗拱层叠会挤压混凝土梁柱的应力空间!\"
\"孙工可记得太和殿六百年不倒的诀窍?\"顾长哥将艾草灰抹在3d打印的斗拱模型上,灰烬竟顺着榫卯纹路渗入缝隙,\"就像中医讲究阴阳相济,这十二重檐该是建筑的任督二脉。\"他指尖划过沙盘中的虚拟承重墙,青瓷罐里的雄黄粉随着手势簌簌洒落。
张父亲的放大镜停在模型东南角,镜片忽然映出顾长哥胸前的艾灸印:\"顾大夫是说...用预应力钢绞线替代传统铁箍?\"
\"正是!\"顾长哥突然解开中山装袖扣,露出小臂上贴着膏药的肌肉线条。
他抓起两把不同型号的卯钉,在晨光中碰撞出清脆声响:\"现代钢筋作骨,传统榫卯为筋——就像我给王大姐开的药方,西药镇痛,中药固本。\"
孙建筑师的安全帽\"咚\"地砸在会议桌上,震得沙盘里的微型塔吊微微摇晃。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亮如探照灯,抓起激光笔在效果图上画出道朱砂色的弧线:\"三层重檐歇山顶!
用碳纤维复合材料做飞檐翘角!\"
施工队欢呼声撞碎玻璃窗时,顾长哥正被林管理员按在临时医务室贴膏药。
她月白色旗袍襟口别着的银针包突然滑落,恰被他用脚背稳稳接住。
窗外飘来王女工沙哑的吆喝声:\"都给老娘把混凝土浇匀了!
这可是顾大夫的'阴阳调和方'!\"
秋分那日,琉璃瓦在夕阳下淌出鎏金瀑布。
顾长哥的中山装沾满彩绸碎屑,林管理员替他拂去肩头桂花时,指尖在他颈后风池穴多停留了三秒。
八百名学生涌向崭新的天文台,惊起塔吊上栖息的灰雀。
\"顾大夫看这里!\"王女工突然从仿古飞檐探出身,安全绳在腰间勒出饱满的弧度。
她扬手抛来铜葫芦,川乌药酒在半空划出琥珀色的光带:\"接着!
给你的庆功酒!\"
顾长哥旋身接住的刹那,背后传来快门声响。
校报小记者镜头里的画面就此定格——男人腕间银针与琉璃瓦反光交相辉映,中山装衣摆卷起图纸一角,林管理员月白色的身影恰好融进斗拱阴影的温柔弧度。
\"这是乡亲们连夜赶制的。\"张父亲递来卷轴时,镜片反光遮住了微红的眼眶。
徐徐展开的《杏林筑梦图》上,顾长哥捻针的手势与孙建筑师执笔的姿势在泼墨山水间遥相呼应,药碾子旁散落的竟是微型斗拱构件。
庆功宴的米酒香漫过仿古窗棂时,顾长哥的帆布包突然发出蜂鸣。
他借着月色摸出个靛蓝信封,火漆印上的阴阳鱼纹竟与他针灸包里那对磁石针的太极图案分毫不差。
喧嚣声浪中,唯有林管理员注意到他骤然收紧的指节——她添茶的手腕轻颤,壶嘴溢出的水痕在《杏林筑梦图》的\"悬壶济世\"题跋上洇开淡淡云纹。
\"顾大夫再讲个中医故事吧!\"孩童们的起哄声惊飞檐角铜铃。
顾长哥将神秘信封塞回内袋,银针却无意勾断了中山装第二粒纽扣。
林管理员俯身拾起的瞬间,瞥见他锁骨下方从未示人的朱砂胎记,形若倒悬的艾灸罐。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谁也没注意操场东南角闪过道黑影。
那人抚过生石灰与雄黄混合的地基,指尖在墙面榫卯接缝处稍作停留,安全帽下的目光如探针般掠过庆典人群,最终停在顾长哥鼓胀的中山装内袋。
当最后一朵烟花坠入中药圃,顾长哥在当归田边捡到片带齿痕的银杏叶。
叶脉间若隐若现的荧光,竟与他针灸包里那支祖传银针的暗纹惊人相似。
夜风裹挟着远山蝉鸣掠过新建的校史馆,在斗拱间的彩画上叩出细碎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