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顾长哥已踩着露水出现在镇西头的钢材市场。
他弯腰避开横在巷口的生锈单杠,指腹蹭过铁管表面皲裂的烤漆,几片蓝白漆皮簌簌落在沾着药渣的布鞋上。
\"孙记健身器材\"的招牌歪斜地挂在一堆废旧轮胎上,红漆褪成暗褐色的\"孙\"字像干涸的血迹。
顾长哥推开吱呀作响的铁皮门,浓重的机油气浪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二十平米的仓库里,哑铃片与铸铁水管胡乱堆成小山,某个焊接处崩开的仰卧起坐架斜插在货堆里,活像折断肋骨的巨兽。
\"哟,这不是咱们的赤脚大夫么?\"孙老板从油腻的办公桌后探出头,手里转着的三棱扳手泛着冷光。
他身后墙上挂着的《器械安全认证》,边角卷起处露出底下盖着的过期饲料广告。
顾长哥的布衫下摆扫过地面,在堆积的金属屑中拖出蜿蜒痕迹。
他蹲身拾起半截断裂的弹簧扣,断裂面参差的铁茬在晨光里闪着獠牙般的寒芒。\"孙老板,深蹲架的螺栓用的是再生铁。\"
\"放屁!\"孙老板突然将扳手砸在桌上,震得旁边摞着的螺丝钉滚落满地,\"那些泥腿子自己不会用器材,倒赖我老孙头?\"他抓起个哑铃往地上一掼,铸铁外壳应声裂开,露出内部蜂窝状的劣质填充物。
门外传来窸窣响动,刘大柱带着几个村民扒在铁门缝偷看。
健身大汉们古铜色的胳膊在晨雾里泛着油光,平日里能扛两百斤药碾子的手此刻紧张地抠着门框铁锈。
顾长哥从青布褡裢里摸出个牛皮纸包,层层展开后是半截带着裂纹的杠铃片。
当啷一声脆响,金属碎片落在办公桌上,隐约可见钢印处被药汁浸染的\"孙记\"二字。\"七月廿三申时,这批货的淬火温度低了八十度。\"
孙老板眼角抽搐着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摇摇欲坠的货架。
生锈的螺丝如黑雨般坠落,在满地油污里溅起细小涟漪。
他抓起桌上的计算器胡乱按着:\"你们村统共就买了万把块的货,还想...\"
\"加上县中医院采购的二十套康复器械呢?\"顾长哥突然露出白生生的牙,指尖弹出一枚三棱针钉在墙上的营业执照旁。
针尾缠着的桑皮绳簌簌颤动,正是昨夜陈教练遗落的发带。
仓库突然陷入死寂,唯有屋顶漏下的阳光在顾长哥青布衫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网。
刘大柱的呼吸声粗重起来,门缝里十几双眼睛亮得吓人。
孙老板脖颈的青筋突突跳动,手中计算器发出刺耳的归零声。
\"顾大夫!\"清凌凌的女声破开凝滞的空气,陈教练绯红色的运动服像团火苗跃进门内。
她发梢还沾着晨练的露水,手里攥着半截断裂的拉力绳——正是用顾长哥炮制的药草纤维编织的。
孙老板突然捂住心口跌坐在破沙发里,压得弹簧发出濒死的呻吟。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顾长哥腰间晃动的针灸包,那里隐约露出半截盖着红章的检验报告。
\"三天。\"顾长哥转身时,青布衫扫过陈教练剧烈起伏的胸口。
他指尖掠过陈教练手腕上那道被劣质器械划伤的浅痕,药香混着汗味在两人之间氤氲成雾,\"换货那天,记得带二十斤陈醋来泡新器械。\"
门外突然爆发出欢呼,刘大柱们挤塌了本就歪斜的铁门。
晨光如瀑倾泻而入,照得顾长哥鬓角银针寒芒流转。
陈教练耳尖泛红地别过头,却看见孙老板瘫坐的阴影里,有只野猫正叼着半张撕碎的送货单窜向药圃方向。
铁门轰然倒塌的烟尘里,刘大柱的嗓门震得屋檐蛛网簌簌颤动:\"顾大夫神了!\"古铜色臂膀们潮水般涌向仓库,七手八脚拽起瘫软的孙老板。
阳光穿过破洞的彩钢瓦,在顾长哥青布衫上烙下金灿灿的补丁,他弯腰拾起三棱针时,陈教练带着药香的发梢正扫过他手背。
\"都仔细着点!\"顾长哥突然抬高嗓门,惊得扒拉货架的村民们僵在原地。
他从哑铃堆里抽出根锈迹斑斑的弹簧,指尖蘸着药汁在铁管上画了道蜿蜒的墨线:\"按这个纹路敲,再生铁就现原形。\"
刘大柱抢过铁锤的架势像捧着圣物,当啷一声砸下去,铁管应声裂成两片蜂窝状的废渣。
围观的汉子们倒吸冷气,二十几双草鞋不约而同往后挪了半步。
顾长哥袖口滑落的艾草香混着铁锈味,在人群头顶织成张无形的网。
\"三天后晌午换货。\"顾长哥转身时,青布衫下摆扫过陈教练绷紧的小腿肚,\"记得用陈醋泡够六个时辰。\"他说这话时正对着货架阴影,孙老板缩在角落里哆嗦着点头,后颈银针在昏暗里泛着蜂鸣般的微光。
陈教练噗嗤笑出声,绯红运动服擦着顾长哥胳膊去扶货架。
她腕间药草手串撞在铁架上,叮当声里混着句嗔怪:\"二十斤陈醋,你当腌酸菜呢?\"顾长哥耳尖微动,指缝间三枚银针精准扎进开裂的仰卧起坐架,陈年铁锈竟窸窸窣窣往下掉。
日头西斜时,晒谷场已摆满暂借的崭新器械。
刘大柱带着十几个汉子赤膊上阵,古铜色背肌在余晖里泛着药油的光泽。
顾长哥蹲在双杠旁熬制药膏,陶罐里翻涌的田七混着接骨木香,熏得器械上的防锈油都沁出几分药味。
\"顾大夫您瞧!\"刘大柱突然吼着举起八十公斤杠铃,肱二头肌绷得像要炸开的药囊,\"按您说的'举重若轻'心法,这铁疙瘩跟麦秸秆似的!\"围观的汉子们哄笑着去摸他肚皮,说这分明是喝了顾大夫的壮骨汤。
顾长哥捻着艾绒往药膏里添,火光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健身如配药,讲究君臣佐使。\"他忽然甩出银针钉住晃动的哑铃架,惊得陈教练刚晾晒的草药绷带漫天飞舞,\"蛮力为臣,巧劲为君,呼吸才是药引子。\"
人群外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赵家闺女攥着蓝花布头巾,偷眼瞧着晒得发亮的腹肌轮。
她身后七八个小媳妇咬着耳朵吃吃笑,有个胆大的突然抓起十五公斤壶铃,学着刘大柱的样子往腰后抡。
\"使不得!\"顾长哥药杵重重磕在石臼上,惊飞晾药架上的麻雀。
陈教练眼疾手快扶住踉跄的小媳妇,却见顾长哥指尖药粉簌簌落在壶铃握把上——竟是调配给产后妇女的温补散。
暮色渐浓时,晒谷场角落多了个樟木药柜。
顾长哥用银针在抽屉上刻下\"疏肝理气健脾化湿\"等字样,每个格子里码着对应体质的健身计划。
刘大柱们捧着牛皮纸药方如获至宝,说这比镇上的健身卡金贵多了。
\"顾大夫...\"陈教练忽然挨着他后颈说话,带着薄荷脑味道的吐息扫过他耳垂,\"我的'药方'呢?\"她腕间那道浅痕不知何时缠上了靛蓝药纱,在暮色里像条苏醒的蜈蚣。
顾长哥青布衫下的脊梁突然绷直,药杵当啷掉进陶罐。
他反手从褡裢摸出个缠着红绳的檀木盒,里头躺着根浸透药汁的牛筋弹力带:\"子时三刻,用当归煮水泡...\"话没说完就被晒谷场东头的喧闹打断。
二十几个年轻媳妇排成方阵,跟着赵家闺女的口号做深蹲。
月光下她们额头的汗珠泛着不正常的光泽,有个穿碎花衫的姑娘突然踉跄着扶住药碾子,膝盖发出竹节断裂般的脆响。
顾长哥瞳孔骤缩,指尖银针在月色里抖出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