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雄黄酒的气息在晒谷场弥漫,顾长哥攥着靛蓝蚕丝的手指关节发白。
手机直播间的弹幕仍在疯狂滚动,孙销售商擦着冷汗试图解释,却被满屏\"黑心作坊\"的指控逼得连连后退。
\"别碰那些丝线!\"宋青瓷提着襦裙冲下石阶,腕间银镯撞在竹匾边缘发出清响。
她抓过顾长哥的袖口就要擦拭他沾了合欢皮粉末的指尖,却见对方突然将罗盘按在晒场东南角的泥地上——三根银针正插在昨夜晾丝架的阴影里,针尾系着的红绳浸透了晨露。
顾长哥俯身嗅了嗅针尖,瞳孔微微收缩:\"湘西合欢蛊配鲁班厌胜术,这是要断咱们的龙脉。\"他转身时撞碎一片晨光,药柜深处翻出的《青囊补遗》哗啦啦停在\"情蛊破煞篇\",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朱砂描画的傩戏面具。
* * *
县电视台的采访车碾着碎石路冲进村口时,晒谷场的竹匾已换成二十八个贴着黄符的陶瓮。
顾长哥蹲在瓮边调试直播设备,镜头特意扫过瓮口蒸腾的艾草烟雾。
宋青瓷抱着新染的雪蚕丝从祠堂转出来,茜红色襦裙扫过青砖,腕间银镯在某个角度忽然映出符咒暗纹。
\"顾大夫是吧?\"戴金丝眼镜的记者将话筒怼到顾长哥鼻尖,\"网友举报你们用化工染料冒充植物染,还涉及封建迷信活动......\"他身后两个扛摄像机的小伙子故意将镜头对准符纸晃动的陶瓮。
晒场西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张家族长拄着枣木拐杖冲出老宅,身后跟着十几个举着绣品的妇人。
老人颤巍巍的骂声惊飞檐下家雀:\"放他娘的狗屁!
这些朱砂符是防蠹虫的土方,我爷爷那辈......\"
顾长哥按住老人发抖的手背,指尖银针在记者眼皮底下闪过寒光:\"既然要查,不如查查上个月省博览会的订单流向。\"他说话时瞥见吴专家藏在人群后摆弄手机,山羊胡随着按键动作神经质地抖动。
深夜的药房亮着应急灯,顾长哥将染坏的蚕丝泡进雄黄酒。
玻璃罐里突然浮起细密的气泡,他抓起镊子夹出半片未化尽的合欢皮,对着灯光照见上面烙着\"滇南苗药厂\"的钢印。
窗外老槐树沙沙作响,宋青瓷端着药盅推门而入,绣鞋沾着的夜露在青砖上洇出星点痕迹。
\"省非遗办的林主任回邮件了。\"她把手机屏转过来,暖光照亮顾长哥睫毛投下的阴影,\"他说明天带省台《匠心》栏目组过来。\"瓷勺搅动汤药泛起涟漪,当归的苦涩里混进她袖口沾染的雪蚕清香。
顾长哥突然抓住她欲缩回的手腕,拇指按在银镯内侧的凸起处。
咔嗒轻响,镯子弹开暗格,露出半卷裹着朱砂的羊皮纸。\"上回教你认的焚香咒,还记得么?\"他嗓音裹着药香擦过她耳畔,指腹划过她掌心时留下道温热符纹。
《匠心》栏目组的航拍器掠过染坊屋顶时,二十八个陶瓮正冒出青烟。
林主任扶着老花镜凑近瓮口,突然被蒸腾的雾气熏出眼泪——混着艾草与藏红花的烟雾里,竟凝出幅若隐若现的《蚕织图》。
\"这是我们复原的唐代熏染技法。\"顾长哥将直播镜头对准瓮中翻滚的蚕茧,特意让特写扫过林主任胸前的非遗徽章,\"某些人偷梁换柱的化工染料......\"他忽然将某瓶未开封的染料泼向空中,孙销售商适时举起打火机。
幽蓝色火焰轰然窜起,围观人群发出惊呼。
火苗舔舐的残液中,几缕合欢皮碎屑显形般蜷曲成蛾子形状。
宋青瓷适时递上检测报告,纸页右下角的苗药厂公章鲜红如血。
人群外围传来瓷器碎裂声。
吴专家撞翻了晾晒中的青花坯,怀里的手机还在播放某短视频平台主播声嘶力竭的控诉。
他倒退着撞上某个陶瓮,瓮口黄符突然无风自燃,灰烬竟在空中拼出半阙《天工开物》的段落。
暮色染红染坊屋檐时,顾长哥独自站在晾丝架前。
最后一道余晖穿透他指间的蚕丝,在地面投下细密如符咒的光网。
身后传来熟悉的银镯轻响,他未转身便准确接住宋青瓷抛来的药囊。
\"镇派出所刚带走三个冒充游客的捣乱分子。\"她指尖勾着五色绳缠绕的木匣,\"你猜他们在快递单上验出了谁的指纹?\"晚风掀起她腰间茜色丝绦,隐约露出内层绣着的傩戏鬼面。
顾长哥摩挲着木匣封口的松脂,忽然对着祠堂方向眯起眼睛。
古井上方的残月被乌云啃食成弯钩,井沿那半枚黑驴蹄不知何时变成了完整的蹄印,朝着后山竹林蜿蜒而去。
他解下腕间浸过雄黄的红绳,在宋青瓷惊愕的目光中,将绳结系在了她挂着蚕神图绣绷的窗棂上。
夜枭的啼叫刺破雾气,晒谷场东北角的陶瓮突然齐声嗡鸣。
顾长哥按亮手机,省台晚间新闻正在播放某手工艺协会的道歉声明,镜头角落里闪过半张熟悉的、长着山羊胡的惨白面孔。
晒谷场上空炸开第一朵烟花时,宋青瓷正踮脚给顾长哥系上绣着蚕神纹的靛蓝围巾。
人群簇拥着非遗办的锦旗往祠堂方向涌动,张家族长亲手点燃的十万响红鞭炮,在青石板上迸裂成满地朱砂似的碎屑。
“省博物馆追加了三百件订单!”孙销售商举着手机挤过来,屏幕里某位当红主播正举着绣绷讲解:“家人们看这个双面异色绣,用的可是唐代古法熏染……”他西服口袋别着的金算盘在火光中叮当作响,两颗包浆的玉珠子恰好卡在“财”与“缘”的卦位上。
顾长哥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围巾边缘。
那抹靛蓝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银晕——昨夜浸泡过雄黄酒的蚕丝,竟意外染出了《天工开物》里记载的“月华青”。
祠堂方向忽然传来欢呼,二十八个陶瓮被妇人们合力抬起,瓮底露出的朱砂符咒连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尝尝这个。”刘女游客捧着竹筒饭挤到前排,糯米里掺着新摘的艾草嫩芽,“我直播间观众都说要组团来学扎染……”她手机壳上的蚕蛾图案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仔细看竟与那日火中显形的蛊虫别无二致。
顾长哥后退半步隐入樟树阴影,后背撞上冰凉的石碑。
手机屏亮起省药材协会的邮件提醒,附件里“滇南苗药厂股权变更”的扫描件上,某个印章边缘的缺角与他昨夜在合欢皮上看到的钢印完美契合。
欢呼声浪里,他望见吴专家被搀扶着坐进轿车,那人枯瘦的手指正死死攥着个傩戏面具造型的U盘。
“发什么呆呢?”宋青瓷忽然从碑后转出,茜色裙摆扫过他沾着艾草灰的布鞋。
她腕间银镯暗格不知何时换成五毒铜锁,随着动作漏出几缕混着雪蚕清香的青烟。
“张爷爷说要给你刻块功德碑……”
话音未落,晾丝架方向突然传来惊呼。
两个孩童举着燃尽的烟花棒奔跑,火星溅在晾晒中的月华青丝帛上,竟灼出串若隐若现的古彝文。
顾长哥拨开人群时,那些字符已随夜风消散,唯有他别在腰间的罗盘指针疯狂震颤,直指后山那片被月光染成银白的竹林。
庆功宴的米酒香飘到晒谷场时,顾长哥正蹲在古井边撩拨水面。
井底倒映的残月突然扭曲成漩涡,某个青花瓷片般的冷光在深处闪烁。
他解下围巾浸入井水,靛蓝丝帛上竟浮现出半幅用萤火虫分泌物绘制的《本草苗疆图》——那株标注着解蛊功效的七叶莲,分明与竹林里新冒出的野花一模一样。
祠堂传来推杯换盏的喧闹,宋青瓷带着醉意的笑声混在唢呐声里格外清亮。
顾长哥摸出手机拍下水纹未散的残图,省台新闻的回放视频里,林主任胸前的非遗徽章在某个角度竟折射出与井底冷光相同的青花釉色。
夜枭掠过晾丝架的声响惊得他猛然转身,二十八个陶瓮不知何时集体转向后山方向。
晚风穿过瓮口残留的符纸孔洞,呜咽声里竟夹杂着几句破碎的苗语唱词。
顾长哥摸向装着雄黄酒囊的刹那,井水突然映出张布满刺青的脸——那分明是吴专家惨白的山羊胡面孔,此刻却诡异地出现在他背后十步开外的老槐树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