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梁毗望着殿前三省六部的主官们,眉间沟壑又深了几分。
铁面无私是他立朝之本,但能稳坐御史台二十年,靠的从来不只是刚直。
汉王杨谅素来行事张扬却有度,若真犯下十恶不赦的矫诏谋反之类的重罪,此刻哪还有命跪在殿前?
殿内虽是群臣激奋,但三省六部尚书皆如泥塑木雕。一个个都稳如泰山,这就不得不让梁毗提高警惕。
殿内安静至极,文武百官都在等待龙椅上的隋文帝表态。
“梁爱卿,你以为此事应当如何?”
良久,隋文帝终于开口,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惊得梁毗官帽微颤。
梁毗缓步出列,高举笏板行了一礼。
“臣以为……“他深吸一口气,幞头下的白发被垂落额角,“矫诏之罪自当依律论处,然汉王乃陛下骨血,司隶台别驾萧邢又立新功。臣请仿汉制,先削爵禄,待有司查实再议刑罚。”
梁毗说得四平八稳,既没有否定世族官员,也没有落井下石,他心里清楚,今天群臣的焦点本就不在矫旨之事,也不在萧邢身上,而在于皇帝。
眼下高句丽称臣,大漠已定,接下来皇帝就是腾出手来收拾这些割据一方的世族豪强。
与高句丽、突厥、靺鞨七部、契丹的互市只是第一步,目的便是削弱世族对国家经济的把控,科考则是打破世族门阀靠门荫对朝廷人才的垄断。
萧邢出身卑微,虽说功勋显着,这其中隋文帝有意任用平民出身官员的意图再明显不过,陛下要立标杆,一个打破门荫举荐,平民亦能致仕的标杆。
作为世族豪强在朝中的代表,朝官们肯定是不会默许此种事情,萧邢便是今天的这只鸡,隋文帝便是坐在龙椅上的猴。
隋文帝对于梁毗的话不置可否,朝着通事舍人微微点头示意。
“汉王谅、司隶台别驾萧邢上前奏对!”
两人不敢怠慢急步上去。
“萧爱卿,汉王命来楷传旨时你可曾看过圣旨?”
朝堂嗡声骤起,群臣议论纷纷,甚至有怒斥不公。
陛下这分明是递了梯子,只要推说不知……
“臣确实看过圣旨。”
还好!群臣们纷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来这小子还算实诚,过会饶他一命便是了。
隋文帝双眸微阖,身体稍稍前倾再次问道:“那你可知那圣旨是汉王矫造?”
萧邢将腰身再弯了几分,淡然答道:“臣知道。”
隋文帝突然声音一寒,厉声喝道:“若依朕看,矫旨一事就是你这乱臣贼子的主意,对也不对?”
汉王听到此处,再也顾不得装怂,霍然直起身道:“父皇明鉴,这……这假圣旨是儿臣一人所为,并不是萧别驾的主意……”
“住口!”隋文帝猛然起身,袍袖一拂,带起一股肃杀之气,满堂朝臣不由呼吸一窒,“待会朕再单独与你说道说道。”
萧邢将腰身又弯低了几分,沉声道:“吾皇明鉴,是……是臣的主意。”
“嗡”的一声,殿内如同进了成千上万的苍蝇。
侍御史裴肃心中疑云重重,久传司隶台别驾萧邢足智多谋,按理来说顺着皇帝老儿的话,说个不知情,最多削减职位,罚点俸禄了事,可要是把这矫旨之罪揽在头上……
纳言苏威老神在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实则内心也是十分诧异,今天这气氛似乎有点反常啊。
隋文帝眸如寒镜,轻轻扫过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朕这有份奏疏,有人奏告你私通伯脱四部,收受财物,在划分草场和互市两事上偏袒伯脱四部,此事可否为实?”
“属实!”
晋王杨广情急之下,再也慌忙打断问话,出列道:“儿臣有事启奏。”、
隋文帝面挂寒霜,并未出声。
良久,杨广见玉阶之上并见反对,才壮着胆子开口:“臣弟汉王年少无知,虽铸成大错,但其意在漠北,非图谋不轨;司隶台别驾萧邢忠厚多谋,数次立下战功,还望父皇念其功绩,从轻发落。”
隋文帝冷笑一声,缓缓道:“此子恃宠而骄, 无视法纪朝纲,焉有从轻发落之礼?来人,拉出去砍了!”
萧邢眼看隋文帝情绪越来越激动,心道不好,忽听见“拉出去砍了”不由大惊,这怎么跟商量好的剧本不一样?
千牛卫甲胄铿锵,汉王猛然蹿起:“儿臣愿以性命担保!”话音未落,隋文帝已冷笑三声:“那就一同斩了!”
群臣一时呆愣当场,什么情况,隋文帝从未如此动怒,一气之下要将汉王和萧邢两个平定漠北的功臣全砍了头,那还了得?
这次世族官员今天只是借着汉王矫旨之事把萧邢拉下水,给隋文帝施加压力,阻止科考制度的落实。
权力,是需要平衡的。
世家大族吃的脑满肠肥,朝中大红大紫一众官员全都出自世家,萧邢算是唯一个以平民出仕的官员。
如果因为今天众位世家官员的奏告将萧邢砍了,那世家与隋文帝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对谁都没有好处。
纳言苏威坐在上首位置,知道此时不能再装作无事发生,赶紧起身道:“陛下息怒,臣以为汉王和萧邢两人虽有罪,亦有功,罪在矫旨,然功在平定漠北突厥人的百年之乱,功过相抵便是了。”
隋文帝摆了摆手,打断苏威的话:“功是功,过是过,岂有功过相抵的道理,这二人胆大如斯,正如侍御史裴肃所奏,若不严惩,恐诸藩效尤,国本动摇。”
殿内站的都是世家官员,算得上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从刚才隋文帝与萧邢的对话中就感觉到了不对,眼看连纳言苏威的劝诫都不起作用,不由骑虎难下。
若隋文帝真的一怒之下斩了萧邢,那就是世家与皇帝彻底撕破了脸皮,这对他们这些世家来说,一是不值得,二是损失太大。
打天下,守天下的是皇帝,分享利益的却是他们这些世家。
一想到这里,原来还纷纷要求治罪的官员们默契地互相眼神示意。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内史令杨约:“臣以为苏纳言所言极是,汉王和萧邢两人矫旨之事情有可原,若是以此治罪,恐寒天下臣子之心。”
杨约刚说完,刑部尚书薛胄也站了出来:“陛下,萧邢未经大理寺三复奏……”
大理寺少卿赵绰往前一步,端了端官帽子,中气十足开腔:“陛下,不可滥刑!”
越国公杨素注意到隋文帝唇边不经意地掠起一丝诡笑,心中不由一凛,忽然想起今日朝会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来。
是以退为进!杨素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