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潘岳,竟敢挑拨我家父子兄弟之情!”司马昭沉默一会,忽然朝潘岳呵斥道,“你对桃符妄言钟会之事,看来潘家的家法,还是太轻了些!”
“潘岳从未对二公子言及钟会,就算晋王将我交付廷尉拷问,也仍然是这句话。”潘岳见茶锅中热气蒸腾,显然已到三沸之时,不敢再耽误时间,一鼓作气说道,“钟会如今已是谋反逆贼,人人得而诛之,二公子就算因为钟会有忤逆晋王殿下之处,也只能证明二公子正直无私,洞察先机。潘岳听说晋王不久前派贾充将军领军一万入斜褒道,正是对钟会有所防范之举,这应该就是因为二公子提醒的缘故。所以钟会之事,二公子不但无过,反倒有功。”
司马昭皱了皱眉,将先前木杓中舀出的那勺水重新加入茶锅中,完成煮茶的最后一道工序。他想起冯紞那日从潘家监刑回来后,认为潘岳对钟会谋害司马师之事确实毫不知情,并劝说自己 “潘岳得天地所钟,杀之不祥”。连一向冷酷精明的冯紞都这么说,看来这件事上自己确实是冤枉了潘岳。桃符那孩子还算稳重懂事,就算对司马师的死因有所怀疑,也绝没有对他人透露分毫。而潘岳对司马攸的回护,从他八岁那年许下承诺开始,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想到这里,司马昭对潘岳的厌恶减淡了几分。他将茶锅从炭炉上取下,缓缓将煮好的茶水注入了一个青瓷鸡头壶中。
“二公子揭穿钟会谋逆之举有功,请晋王加以封赏。”潘岳见茶水已经煮好,想起司马昭之前的话,心中一凉,索性直言不讳地提醒。
“封赏?”司马昭回过神,顿时明白了潘岳的意思,冷笑道,“就算他真的预见了钟会谋反,也不值得用晋王世子的头衔来赏!”
“那就请晋王暂缓册立世子之事。”潘岳犹是不肯放弃,“等过些年二公子年龄渐长,晋王再看看他的德行和政绩值不值用世子的头衔来封赏。”
司马昭的嘴角轻轻勾了勾,没有再开口。潘岳这句话并不错,他原本也希望多给两个儿子几年考察期。可是现在这场病却让他暗暗明白,他已经等不起了。
端起鸡头壶,司马昭在一盏黄白色胎绿釉茶盏中注入茶水,和缓了口气,“看在你对桃符忠心不二的份上,我免了你这些天的逃逸之罪,回家去吧。”司马家以儒学传家,一向注重孝悌宽仁的门风,潘岳既然没有触及司马昭的隐私,司马昭也不愿给自己招来残暴嗜杀的名声。
“晋王殿下!”潘岳虽然知道司马昭饶恕了自己,心中却丝毫没有轻松下来,继续跪在地上道,“如果晋王已经下决心立大公子为世子,潘岳愿献上一策,日后可保二公子性命!”
啪地一声,司马昭手中的茶杯狠狠地砸在了潘岳身上,随即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刚刚煮开的茶水渗入衣内,灼热的刺痛让潘岳身子一颤,随即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他知道司马昭很快就会派人将自己赶走,连忙抓住最后的机会急切道:“唯今之计,是让二公子与贾充将军的长女联姻。贾将军乃是国之柱石,有他佑护,二公子当可……”
“住口!”司马昭心中早已通透,不愿意潘岳再讲下去。他深恨潘岳点破了司马家一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面纱,冷笑道,“你可知道妄议王家家事,乃是死罪?”
潘岳抿了抿嘴唇,忽然伏地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潘岳的性命本就是二公子所救,只要能保二公子日后无虞,潘岳愿领一死。”
司马昭没有开口,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伏地请罪的少年。少年双手触地,以额触手,清俊的脊背一动不动,宛如摧折的玉树,让司马昭蓦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命人悄悄将他溺死在荷花池中,却被司马攸拼命救回的情景。这两个孩子从小在患难中相识,面临绝境犹自紧紧拥抱不肯放手,司马攸对潘岳自然情深义重,难得潘岳为了司马攸也可以不顾生死。
“好,我答应你。”司马昭不动声色,忽然扬声唤道,“来人!”
方才隐去的侍童从帷幕后转了出来,手中还捧着一个小小的玉瓶。他走到司马昭榻前跪下,从鸡头壶中倒出一杯茶,打开玉瓶的塞子,将瓶中的透明液体注入了茶杯中。
司马昭点了点头,侍童便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潘岳身前。
“你喝了它,我就答应为桃符聘贾氏女为妻。”司马昭冷冷地道,“否则,现在就滚出去!”他倒要看看,潘岳为了司马攸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潘岳看着面前的青瓷茶杯,凝目半晌,连釉面上的每一道冰纹裂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忽然想到了杨容姬,她的双眼与这青瓷一样清透,她的语气也如同这青瓷一般坚硬,而自己的心,则早已和这些绽裂的冰纹毫无二致了。
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疲惫,而曾经遥望的光亮也早已消失,周围只剩下沉沉黑暗。于是潘岳只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多谢晋王”,便伸手捧住茶托,一口口将司马昭亲手烹煮的茶水喝了下去。
茶水依然滚烫,但是潘岳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强忍住内心的悲哀,将茶水喝得一干二净,双手奉还给身边的侍童,这才向司马昭再度行礼:“潘岳告退。”见司马昭无话,他站起身后退几步,离开了司马昭的书房。
司马昭抬起眼睛,看着潘岳的身影消失,不由轻轻呼出一口气。即使在死亡降临的时候,这个少年的举止仍旧是那么从容完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人欣赏赞叹,果然不愧他容止无双的美名。桃符有他为友,实在可称为幸事,只可惜……他们晚生了几年,于是一切决定,都已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