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问心无愧,但晚间独坐于卧房之内,潘岳依然有些心绪不宁,只能放下书卷在室内来回踱步。他不止一次想要前去齐王府面见司马攸,却又顾虑司马攸舟车劳顿,不敢深夜贸然打扰。
“桃符,桃符,我曾经发誓要守护你一生安危,你应该是会相信我的……”想起自己并未与司马攸商量就自作主张面见贾充,潘岳用拳头无意识地砸着墙壁,手掌生疼,却让他明白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造就。
长久没有剪过的灯芯光亮越发微弱,就仿佛当初那无声临近的深渊。潘岳知道,就算一切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就算疼痛,也要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窗外一阵大风刮过,种在檐下的木香花树枝擦在窗纸上,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潘岳走过去想将被风吹开的窗户重新关紧,却蓦地发现窗前黑影一闪,显然刚才正有人透过虚掩的窗缝观察着自己的动静。
“谁?”潘岳一惊,一把拉开了房门。潘家的宅院虽然不大,外面也有仆人看守,一般人根本无法轻易来到自己房前。
“檀郎还记得我吗?”门外站着一个纤细玲珑的身影,不躲不闪,明显是一个女子。见潘岳微微一愣,女子轻笑了一下:“我是阿时。”
“我记得的。”潘岳认出了阿时头上那顶标志性的黑纱帷帽,即使是在夜里,这个少女依然将头和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见潘岳只是堵在门口,阿时虽然满心焦灼,口气却依然轻松。
“阿时小姐怎么进来的?”潘岳一向爱惜羽毛,自然不肯深夜放单身女子进房。然而春夜的风依旧寒冷,阿时又只穿了襦衣单裙,站在潘岳面前忍不住轻轻颤抖。潘岳犹豫了一下,终于微微侧开了身。
“放心,我可不是学胡芳爬墙进来的。”虽然潘岳让出了进屋的通道,阿时却固执地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矜持地笑道,“你们家既非深宫内院也非深牢大狱,要买通个仆人进来有什么难的?”
潘岳自从上次在景云亭外一见就知道阿时年龄虽小,性格手腕却都不同寻常。于是他也不再追究其他,直截了当地问:“阿时小姐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我,我想问你一句话。”到了这个时候,阿时终于没能完全掩饰住自己的忐忑,虽然这种忐忑和紧迫早已从她来不及添加的单薄衣服上露出了端倪。“我想问你,”她抬起头凝视着潘岳的脸,虽然隔着面纱,一双眼睛依然灼灼生光,充满了热切与渴望,“如果你和杨容姬的婚约失效,你愿意娶胡芳那样貌美却愚蠢的女人,还是……还是愿意选择聪明却长相平凡的女子?”
这番话太过突兀,让潘岳不禁一愣,却立刻听出阿时所谓“聪明却长相平凡的女子”指的就是她自己。“这个问题我不必回答,”潘岳几乎毫不犹豫地道,“我和杨家小姐订婚已超过十年,我们的婚约不可能失效。”
“你固然不愿婚约失效,可如果是潘家合族要求与杨家解除婚约呢?”阿时虽然早已料到潘岳的回答,却依然被他斩钉截铁的语气词刺得心中一痛,冷笑道,“如果你们的婚约会对整个潘家不利,就算你对杨容姬情深意重,也不能为了她一个人戕害整个家族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荥阳杨氏的门第比潘氏还高,我与杨小姐的婚约怎么可能伤害到潘家?”潘岳隐隐觉得阿时的话语中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但他不肯问,也害怕下一刻阿时会说出来。
“原来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连齐王都不曾告诉过你吗?”阿时见潘岳的神色果然一凛,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然的笑容,心中更是生出扬眉吐气的舒畅来。她曾向胡芳许诺三年内了结潘杨两家的婚约,却苦于一直未曾觅到良策。如今骤得天助,终于是等来了这一天,不得不让阿时越发相信自己命星尊贵,才能得此佑护。
阿时脸上的笑容被垂下的纱幕遮挡干净,潘岳看不见少女幸灾乐祸的神情,却能听见她清晰的嗓音如同檐下木香树的枯枝一般戳入自己的耳膜,“杨容姬的父亲荆州刺史杨肇私受东吴贿赂,中了吴国人的圈套,损兵折将,弃城逃命,朝廷已经明令将他和在荆州的家眷一并锁拿进京,下廷尉狱治罪,估计最终不是斩首就是流放。请问,潘家官宦世家,还会眼睁睁地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吗,只怕恨不得把关系撇得越干净越好吧?”
“不,不可能!”阿时的话字字惊心,仿佛一道道霹雳劈头而下,让潘岳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摇头否认,“这么大的事情,我在司空府中为何从未听闻?”
“前线的战报本来就不经过司空府,朝中重臣自然也不会将兵败失地之事向外宣扬。你若是不信,只消向齐王那里问一问,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阿时见潘岳站在那里不言不动,有心多给他一些时间适应这个消息,却无奈自己时间紧迫,不得不继续逼出他的回答,“檀郎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与杨家解除了婚约,你会不会像诸葛亮娶才女黄夫人一样,给我……一个机会?”说到“我”字,饶是阿时是心性坚定的女子,也忍不住声如蚊蚋,羞赧无限。
“我只问这一遍,无论你回答‘是’或‘不是’,阿时都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见潘岳还是不开口,阿时鼓起勇气做出最后的承诺。如果潘岳回答“是”,她便会使出浑身解数,求父亲贾充将自己以贾南风之名许配给潘岳;如果潘岳回答“不是”,那今晚一过,她就会争取另一重身份,与他不啻于天人永隔,再也不可能私下会面了。
面前这个人的回答,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可惜他根本不知道这个选择的分量有多重。阿时在夜风里轻轻颤抖着,只觉得潘岳沉默的每一个瞬间,对自己都是难以承受的煎熬。
“抱歉,我要出去一下。”潘岳终于开口,却是绕过阿时,踉跄着想要冲下台阶。
“给我一个回答!”阿时一把抓住了潘岳的袍袖,心如刀割却冷静异常,“只要你敢说除了杨容姬此生再不会另娶他人,我就死了这条心!”
“除了杨容姬,我此生再不会另娶他人。”潘岳没有用力将袖子从阿时手中挣脱,却也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天空中隐约可见的牵牛织女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如果她失去门第和身份,我绝不会取消婚约;如果她被流放边塞,我愿意等她遇赦归来;如果她……难免一死,我必定终生不娶!阿时小姐,这样的回答,可足够清楚?”
“确实足够清楚。”阿时惨然一笑,慢慢松开了抓住潘岳衣袖的手,也慢慢松开了自己明知无望却奋力争取的梦想。“你走吧,我也要走了。”她轻轻地说着,一滴泪水从黑色的纱帷下砸在了脚下的石板上,那也是她一生中唯一在潘家留下的痕迹。
看着潘岳的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阿时擦干脸上的泪痕,将手紧紧压在心口。心脏依然在有力地跳动着,仿佛预示着她超人的毅力和不甘于平凡的决心。既然年少时的梦想已经彻底破碎,那么她就要转而追逐另一个梦想了。那个梦想更壮阔,更绚烂,足以让她耗费一生的努力。
潘岳在悬崖绝壁间为贾家凿出了一条通道,那么自己就可以顺着这条通道直达巅峰。阿时骄傲地一笑,摘下头上遮蔽容貌的帷帽,随手一扬,将它高高地抛出了潘家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