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册上大大的“一”字仿佛一柄利刃,深深刺在司马炎心口,让他痛得喘不过气来。晋朝国祚,一世而终,不管这一世预示的是自己还是太子司马衷,司马炎都无法甘心自己辛辛苦苦统一的天下江山转眼便落入旁人之手。
“齐王身负六凶星相,将来必定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这是天下第一术士管辂的预言。二十多年前,管辂曾经想要杀死年幼的齐王,却被文皇帝所阻,管辂也因此丧命。文皇帝隐瞒了这个秘密,直到有一次齐王亲口说出来,才被我夫君韩寿无意中听见。”贾充的小女儿贾午的话又清清楚楚地回响在司马炎耳中,“韩寿曾将这件事告诉了我父亲,所以我父亲怎么可能背叛陛下而支持齐王呢?我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陛下抑制齐王,请陛下明察!”
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短短九个字,却带着狰狞的杀气,让天子司马炎都不寒而栗。他记得司马攸七八岁的时候曾经莫名其妙地失踪,是父亲司马昭带着人马亲自将他救回的。关于这次失踪事件,父亲绝口不提,司马炎有一次出于关心而问起,司马昭顿时大怒,几乎要命人将司马炎拖出去家法伺候。司马炎后来多方打听,只知道司马攸失踪事件与管辂有关,但更多的内幕却无法得知。如今参照贾午所言,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已经一目了然。
原来父亲终究是偏心弟弟的,所以他明知司马攸的险恶命运,仍然将他留在了一无所知的自己身边。司马炎心中的怨恨再度升起,难道在父亲的眼中,晋朝江山的存亡还比不上一个区区司马攸重要?还有那可恶的贾充,明明韩寿早已将偷听到的预言告诉了他,他也佯装无事一般从未向自己提及,难道在太子司马衷和齐王司马攸这两个女婿之间,贾充阳奉阴违,依然还是选择了后者?父亲司马昭和重臣贾充皆是如此,那么隐藏在朝堂之上支持司马攸的力量,究竟又有多少?一旦太子即位,甚至等不到自己驾崩,司马攸是不是就要取而代之,正式应了那“一世而终”的探册结果?难道一世而终的,并不是晋朝江山,而只是他司马炎父子的江山?
想到这里,司马炎狠狠地打了个冷战,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和狠意从四肢百骸渐渐汇集,最终在心口聚拢出铁石一般的坚硬。刚才那个叫做孙秀的术士说得对,天道人事交互影响,只要革新人事,未必没有改变天命的机会。既然“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是司马攸的宿命,那他司马炎为了确保晋祚永传,就算违背父母临死时的嘱托也没有什么可愧疚的了。日后与先皇和太后们黄泉相见,他司马炎也再无任何理亏之处。
心头最大的障碍轰然而破,司马炎只觉前路通达,一览无遗,连带呼吸都顺畅起来。他狠狠吸了一口掺杂着雨丝的清新空气,对着远远缀在身后的内侍吩咐:“即刻宣荀勖杨珧来见朕。”
荀勖杨珧买通宫中内侍,早就知道了司马炎前往太庙的用意。因此司马炎只问了一句:“两位爱卿对齐王有何高见?”荀杨二人便目光一碰,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依臣愚见,历代分封诸侯王,未有不前往封地驻守的,断无一直留在京城之理。更何况陛下的几个皇子都已出外就藩,依例推断,齐王也应该到齐国封地就任才是。”荀勖率先回答。
“臣也赞同荀侍中的意见,齐王就国已刻不容缓。如今天下之人只知有齐王而不知有太子,陛下若不再将齐王调离中枢,只怕会动摇国本啊。”杨珧附和。
“齐王在朝多年,深得人望,朕担心命他去齐国就藩,会招致一些大臣反对。”司马炎淡淡地道。
“齐王就算有人望,与陛下威加海内、一统寰宇的功绩相比,岂不是涓滴之水之比瀚海?”杨珧说到这里,见司马炎面色稍缓,知道自己说中了天子的心事,不禁又道,“陛下不仅应该让齐王离京就国,还应另作安排。否则以齐王在朝中的多年经营,陛下在时自然不必担心,一旦陛下……”他咬了咬牙,爽性说道,“一旦陛下千秋万岁之后,太子仁厚,只怕齐王还会死灰复燃……”
“杨侍中!”荀勖忽然咳嗽了两声,打断了杨珧的话,“陛下只命我们议论齐王就国之事,不涉其它。”
“对,朕的意思,不过只让齐王就藩而已。”司马炎似乎也赞同荀勖,略略点头,“两位爱卿只说一说,若是朕下诏让齐王离京,朝中会是如何状况?”
杨珧涨红了脸,讷讷道:“陛下是君齐王是臣,陛下一纸诏书颁下,齐王还敢抗旨不成?”
“臣也赞同杨侍中的意见。”荀勖向沉思的司马炎道,“陛下不妨先下一道诏书,试试群臣的反应。到时候陛下再随机应变,必能立于不败之地。”
“既然如此,就劳烦荀爱卿草诏吧。”司马炎也知道凭自己和几个近臣根本无法预料未来,但既然司马攸迟早要除掉,不如索性绕过廷议直接下诏。这一场以皇权直面群臣的背水之战,他其实已经隐隐期待很久了。
从宫中出来之后,杨珧几步追上走在前面的荀勖,疑惑地问:“刚才荀侍中为何不让下官把话说完?”
“杨侍中刚才说了什么?”荀勖假装糊涂。
杨珧心中怒骂了一句老狐狸,却不得不按捺住性子解释:“癣疥之患,自可疗以艾灸,痈疮之患,也可辅以针石,然而心腹大患,却不得不挖肉断腕,以全大局。昔日齐王声望日隆,恰类癣疥,威压太子,也不过为痈疮。可如今他令天子昼夜悬心,饮食俱废,早为心腹大患,岂是离京就藩就能解决的?下官原本想为天子谋一一劳永逸之策,为何荀侍中却……”
“谁不愿一劳永逸?”荀勖忽然冷笑了一声,“不过有些事情,没必要污了天子之耳,也脏了我们的手。”
见杨珧哑然,荀勖高深莫测地问了一句:“杨侍中可知道,最恨齐王的人是谁?”
最恨齐王的人,不正是当今天子么?杨珧第一个生起的便是这个念头,却不敢出口。转念又想到面前这位中书监荀勖与齐王做了十几年死对头,一旦齐王掌权荀勖绝难在朝廷立足,便讪讪地笑了笑:“下官愚钝,请荀侍中赐教。”
荀勖看出了杨珧所想,心中暗暗对这位新贵摇了摇头,淡淡道:“齐王对下官不过是言语之争,却不像有的人,是真真正正切肤之痛呢。”
“荀侍中是说……那位匈奴左部帅刘渊?”杨珧恍然大悟,“是了,当初齐王疑心他遣人行刺,竟亲自拿剑将刘渊戳了个窟窿,这个仇刘渊可是一直记恨着呢。”
“那个刘渊,可是个人才,素来会为天子分忧。”荀勖说着,深深看了杨珧一眼,“杨侍中既然与刘渊交好,稍稍提点一下,刘渊自然什么都明白。”
“多谢荀侍中指教。”杨珧喜出望外,连连对荀勖拱手。与荀勖两朝老臣不同,外戚杨家一门的荣耀,全都寄托在当今太子身上。所以为了太子顺利即位,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杨家人也要将它摘下来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