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纷纷纭纭的传闻不时搅动着潘岳的心绪。不过他的心已经结上了一层冰壳,就算内部再有什么波动,表面上都依然冷硬如铁石一般。
特别是此刻,当潘岳打开家门,一眼便看到那个蜷缩在阶下的单薄身影时。
“檀郎叔叔……”似乎感应到潘岳的到来,倚靠在石墙上的少年蓦地睁开了眼睛。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病,少年的脸色白中泛青,嘴唇也病态地毫无血色,然而他黯淡无神的眼睛却在看见潘岳的刹那间如灯火一般点亮,又随即被扑面而来的寒意熄灭。
“齐王殿下?”潘岳无奈朝少年躬身一礼,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前些天在宣武场时,他已经故意言辞冷淡,只盼这位小齐王知趣而退。可是如今这病弱少年居然孤身一人找上门来,连个仆从也不带,不禁让潘岳暗暗头痛。
“还是叫我山奴吧,檀郎叔叔……”小齐王司马冏此时只穿了一身寻常便装,眉目温润,看上去就如同邻家少年一样柔和乖顺。他撑着墙站直身子,见潘岳袖着手毫无帮扶之意,心中一痛,努力平静道,“自我父王去后,叔叔一别四年,音讯全无,山奴心中一直挂念……”他偷眼去看潘岳的神色,见他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不由手足冰冷,强笑道,“我今天好不容易一个人跑出府来,檀奴叔叔都不肯让我进家里去坐坐吗?”
“寒舍简陋,只怕有污齐王殿下玉趾。”潘岳说到这里,见司马冏的呼吸陡然急促,撑着墙面的手指也深深抠进了夯土中,顿时想起他身染沉疴,于情于理都不该将他扔在门外,便躬身道,“既然殿下坚持,就请进吧。”
走进门内,听见动静的杨容姬照例迎了出来,却在看到司马冏的时候骤然一愣。司马冏乖巧地朝她一笑,主动招呼道:“杨婶婶,我是山奴,您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杨容姬的视线迅速从司马冏青白的脸色上掠过,随即不自然地笑了笑,“殿下请坐,妾身这就去准备蜜水。”说着,她收敛起担忧的神情,逃避一般疾步走到偏房里去了。
见司马冏失望地看着杨容姬离开的背影,潘岳不待他落座,便开门见山地问:“殿下此次来访,有何见教?”
司马冏原本想从杨容姬那里寻回昔日与潘岳夫妇的温情,却未能如愿,心底越发抑郁。他转身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潘岳,只觉得那清绝俊美的容颜离自己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比当初洛阳与怀县的距离还要遥远,顿时心中泛起一阵悲酸,红着眼眶问:“檀奴叔叔还记得我父亲临死前留下的话么?”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潘岳似乎觉得司马冏的话太过孩子气,略有些烦躁地催促。
司马冏似乎承受不起潘岳的冷漠,闭上眼睛略略喘息了一下,蓦地双膝一屈,噗通一声跪在潘岳脚下,哽咽道:“山奴无能,难怪檀奴叔叔不耐。可是我此番厚颜前来,确实是走投无路,特来请檀奴叔叔相助的!”
见到山奴下跪,潘岳下意识地侧开了身子。他看着脚下的少年微微抽搐的肩膀和泪水盈然的眼睛,无奈地放缓了语气:“殿下不必如此。若是臣力所能及,必定不会推辞。”说着,他跪下去扶住司马冏的双臂,拉着他一起站了起来。
仿佛是被潘岳的话语和举动鼓起了勇气,司马冏紧紧闭上双眼将眼泪咽下,终于哑着声音说出此行的来意:“今日天子下诏,让我和母亲搬出齐王府,说是……说是要把齐王府改赐给秦王居住……”
此言一出,连潘岳也是一怔:“此话当真?”
“诏书已到,自然是千真万确!”司马冏见潘岳想要抽手后退,连忙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仿佛落水之人紧紧抱住了一根浮木,“我找人辛苦打听,隐约听说是太子妃向天子提到我母亲这些年睹物思人,身心抑郁,所以建议给我们换一个住所。而且齐王府宽阔宏大,只我和母亲居住太过寂寥,不像秦王刚刚娶亲,封邑又多,只有齐王府的规制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
“齐王殿下特地来告诉臣这件事,究竟是什么用意呢?”潘岳见少年越说越是激动,特别是提到“太子妃”、“秦王”等字眼时眼中掩饰不住的愤恨,不禁打断了他。
司马冏一窒,似乎被潘岳问住了。他定定地盯着潘岳波澜不惊的脸看了半晌,仿佛做梦一样喃喃道:“我和母亲要被赶出家门了,檀奴叔叔难道不该想个办法救救我们吗?”
“‘赶出家门’这四个字用得不妥。齐王府原本就是天子赏赐,齐王与太妃就算搬出,天子自然会另行赐予新府。”潘岳冷静地回答,“何况再过两年齐王殿下便要成年大婚,按照惯例也须去往封地,无须在洛阳居住……”
“不,不是这样的!”司马冏双眼通红,不顾一切地反驳,“就算那个府邸是天子所赐,可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那里,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与我血脉相连,那里就是我的根!更何况父亲和母亲在那里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母亲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和思念全都寄托在那个宅子里,如今骤然要我们搬离,岂不是就像活活拿刀剜母亲的心?作为臣子,我就算被褫夺爵位流落街头也不敢抱怨,可是身为人子,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再一次承受巨大的痛苦?父亲过世之后她一病不起,几乎随父亲于地下,如今连父亲的旧宅旧物都要失去,岂不是要她活生生心痛而死?”说到这里,司马冏强忍多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再度跪倒在潘岳脚下,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大哭道,“父亲死后,我们已经一再退避,只求自保,可是如今天子却对齐王府欺凌至此,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