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潘岳便想起杨容姬以前提醒自己投靠秦王门下的话,嘴角的苦笑更深了一些:“我是齐王故交,杨珧杨济一向疑我,好不容易现在才撤除了对我的监视。若我改换门庭或借故辞职,恐怕立刻便有性命之忧。”
“这仍然不是真正的答案。”孙登盯着潘岳的眼睛,鼓着腮帮子摇头
潘岳素来知道这位老仙人的脾气,不回答得让他满意绝不会放过自己,只好压低声音道:“师父可知道如何射猎雉鸡吗?雉鸡性子机警,必须有一只猎人豢养的雉媒引诱它们现身,才可围而射之。我如今,就是那只雉媒。”
“这算是答案,但不是真正的答案。”孙登见潘岳不解,便用一根枯树枝般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真正的答案,是你的野心。”
见潘岳蓦地变了脸色,孙登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檀奴,你天资聪颖才情过人,多年来却屡屡受到打压。如今你深陷杨骏阵营中甘当内应,必定是想趁此大乱立下奇功,以图未来。我不知道你真正效忠之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是否承诺保全你的安危,可你就算是雉媒,也保不准会在围猎中被乱箭误杀。火中取栗的危险,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火中取栗,自然会有烧手之痛。潘岳默默苦笑,却不愿多加解释,只回答了一句:“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对司马攸的承诺,对司马冏的期许,孙登师父再通达,没有经历过就不能完全理解。何况,石崇说得对啊,他自小有神童之誉,如今年过四旬却依然劳而无功,连累杨容姬只能与自己居简食素,这让他又如何甘心?
“好吧,虽然你叫我一声师父,这些朝堂里弯弯绕绕的手段,我确实没有你清楚。”孙登无奈地道,“只是你存了九死不悔之心,却为阿容考虑过吗?一旦你有不测,她做寡妇都是好的,更大可能是受你牵连,是杀头还是流徙,只能听天由命了。”
“!”脑子里似乎有根弦啪地断掉了,潘岳身子略略一倾,回过神来时冷汗已湿透了重衣。他以前只耿耿于怀杨容姬跟着自己受委屈,却没想到自己从事的是多么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便祸及妻子。狡兔三窟,如今他却是该到哪里掘出新窟,好让杨容姬安藏其中呢?
“阿容是我名正言顺的徒儿,我自然偏心她多一些,你自己好好思量吧。”孙登知道潘岳是聪明人,很多话已无须再点明。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食案前,试了试饭菜犹有余温,便不再理会潘岳,自顾吃喝起来。
“师父?”潘岳听说他先前水米不进,现在却吃喝得无所顾忌,不由惊愕地唤了一声。
“不吃饱喝足,一会儿怎么向杨骏做戏?”孙登朝潘岳调皮地眨了眨眼,“你放心,你师父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别的本事没有,保住自己的小命那是不在话下。”他用筷子夹起一根肉骨头,抛给一直在身边钻来钻去摇尾乞怜的黑狗许由,忽然道,“这次我走了,就不知何时再见。许由已经太老了,跟着我爬不动山了,你就为它养老送终吧。”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我的龟息辟谷大法能坚持七日,七日之内,你让阿容悄悄打开我的棺材。我到时候还有话对她说。”
“什么棺材?”潘岳尚未从方才的震惊混乱中完全清醒,疑惑地问。
“这不就看你的本事了吗?千万别让杨骏老儿把我挫骨扬灰,那我可就真死了。”孙登拍了拍潘岳的肩头,从他臂弯中取过那领崭新的锦袍,胡乱披在身上。然后他也不穿鞋子,就这么光着脚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潘岳望了望黑狗许由,见它还在专心啃着肉骨头,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便撇下它紧跟孙登而去。却见孙登一路闲庭信步,见了女眷也不回避,见了官员也不行礼,旁若无人一直走到了杨骏的太傅府门前,才终于被守门的府兵拦在了门内。
孙登并不强求出府,只是把杨骏赠与的锦袍脱下,仿佛人形一般铺在了地上。然后他开口向一个府兵借刀,那府兵也不知是不是被孙仙人惊世骇俗的举动所惑,竟然真的将腰刀借给了他。于是孙登举刀,纵跃三次摆足了姿势,这才一刀将那领锦袍砍为两半!
“大胆!”几个府兵看得呆了,好不容易才回神斥责。然而孙登并不理会他们,一边口中大呼:“斫斫刺刺!”一边不断挥刀,直把那领锦袍砍成了碎片。
“快给我拿下!”等杨骏听到消息赶来时,孙登已经砍完袍子,站在原地大笑。满地的碎锦,诡异的咒语,还有孙登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让杨骏心中陡然升起极端不祥的预感。他连声催促府兵将孙登捉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解心中排山倒海般的惊恐。
府兵们得了主人催促,纷纷上前捉拿孙登,却又惧怕孙仙人素有法术,不敢轻易上前。孙登冲他们挤挤眼睛,轻轻挥了挥刀,见众府兵吓得后退了一步,不禁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开怀大笑。笑着笑着,他忽然把刀一抛,身子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了地上。
众府兵等了一会,不见孙登有任何动静,终于大着胆子一拥而上。有人将手指放在孙登鼻下试了试气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直到杨骏催促才回过神来大声禀报:“禀太傅,孙仙人他……他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