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璟望着杨氏搂着虎娃无声啜泣的背影,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
他忽然想起刘三刀咽气前,指腹还沾着未干的血,却硬是在他掌心画了个歪扭的“虎”字。
“总旗?”
杨氏的声音勾住他飘远的神思。
她已擦过脸,询问叶璟,
“小妇人还不知……该怎么称呼您?”
叶璟舔了舔干燥的唇,忽然发现自己的腰牌不知何时被攥出了汗渍:
“我叫叶璟,京城叶家的叶,玉璟的璟。
嫂子叫我叶兄弟便好。”
杨氏点点头,指尖绞着围裙角,眼尾的红痕还未褪尽:
“那……我家那口子,他……”
她忽然盯着桌上未动的茶盏,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槐花瓣,
“是被刺客砍中了要害,还是……”
叶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那晚驿站,刘三刀的绣春刀卷了刃,却还在挥,那是为了让他能成功将青面罗刹斩杀的关键。
可这些能告诉杨氏吗?
难道说你丈夫是拿命给我铺路?
他突然站起来:
“刘哥是为了护着兄弟们撤退,被……被那青面罗刹的武功伤了心脉。”
“临终前还念着虎娃该开蒙了,说等案子结了,要带他去城隍庙看走马灯……”
虎娃突然从母亲怀里挣出来,举着半块炊饼踮脚够他的手:
“爹爹带我骑过枣红马!”
孩子的眼睛肿得像桃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笑得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
“爹爹还说等我能握住刀,就带我去校场看锦衣卫演武!”
“嫂子,”
他突然转身,将自己的配玉塞进杨氏手里。
这次他正视看她的眼睛,
“虎娃的蒙学,如果你找不到好的先生的话,来问我。若他将来想走武途……”
他摸了摸腰间的总旗令,
“我也可以帮他找到适合的武师。”
杨氏的手在发抖,
“叶总旗……不,叶兄弟,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事一桩罢了……”叶璟笃定的说道。
杨氏盯着手中的玉佩。
突然伸手按住叶璟准备转身时的衣襟:
“他……走的时候,疼吗?”
“有没有说……有没有说交代什么?”
叶璟结结巴巴的说道:
“刘旗官……他是锦衣卫里顶顶硬气的汉子。那日我们在城郊驿站遇伏,对方是江湖上有名的青面罗刹,杀人不长眼的砍头恶鬼。
刘旗官明知不敌,却硬是用刀架住对方十几招,替我们砍出条生路。”
虎娃不知何时止住了哭,攥着母亲的衣角,眼睛肿得像桃儿。
叶璟看见他睫毛上还沾着泪珠,突然想起刘三刀曾说,虎娃周岁时抓周,攥着他的刀穗死活不松手。
“他最后……”
叶璟最后还是选择撒了个小谎,
“他说,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是娶了嫂子这样的贤妻,得了虎娃这么个好儿子。还说……还说等虎娃开蒙,要亲自教他耍刀,刀穗就用嫂子绣的金丝穗子。”
杨氏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唇角微微扬起。
虽然说眼尾的泪渍还未干,倒先笑出个颤巍巍的弧度:
“这样便好……他总说我绣的穗子比铺子里卖的还结实。”
话音未落,她有些疑惑地问道,
“可他的遗体……还有朝廷的诏书……以及他的遗书呢?”
叶璟喉头猛地哽住。
来之前他光顾着揣度如何开口安慰,竟忘了刘三刀的尸身还停在南镇抚司的殓房。
按规矩,战死者需等结案造册后方能领回,而青面罗刹的案子虽已具结,文书却还压在百户案头。
“嫂子……”
他慌忙伸手按住杨氏冰凉的手腕,触到她腕骨上突出来的棱角,
“遗体……南镇抚司的殓房我明日就去催,遗书……”
他突然想起刘三刀临终时只在他掌心画了个“虎”字,哪里来得及写遗书?喉间发苦,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
“刘哥走得急,可我把他的佩刀和腰牌都收着,等领回遗体时,定让虎娃给爹爹磕个头。”
虎娃忽然从母亲身后探出半张小脸,举着块芝麻碎落的炊饼。
怯生生地扯了扯叶璟的衣角:
“爹爹的刀……能给虎娃摸一下吗?”
孩子的眼睛亮晶晶。
叶璟心口一酸,但是自己又真的没有拿,到时候只能去找一下。
此刻却只能摸着孩子毛茸茸的头顶,艰涩道:
“等你能握住刀柄了,叶叔带你去看爹爹的刀。”
杨氏忽然起身走向墙角的榆木柜,取出个蓝布包裹——里面叠着两套半旧的青衫,正是刘三刀生前最爱穿的款式。
“这是他今夏的衣裳,”
她指尖划过衣襟上的针脚,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槐花瓣,
“原想着等案子结了,让他穿着去城隍庙……”
话到此处突然顿住,转身将包裹塞进叶璟怀里,
“劳烦叶兄弟,替我放在他棺木里……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帮他穿上吗?”
叶璟望着小少妇鬓角突然新添的几根白发。
心中沉甸甸地压着未说出口的真相。
刘三刀的尸身,恐怕还要在殓房多停些时日,直到百户大人用他的死,在总署的功劳簿上再添一笔。
“明日我就去南镇抚司,”
叶璟攥紧杨氏给他寄来的衣服包裹,
“最迟后日,定让嫂子见着刘哥。”
他不敢看杨氏骤然亮起的眼睛,更怕想起百户大人会说“战死者遗体暂留,待秋审案结再议。
所谓“再议”,不过是拿这些尸身做筏子,衬着这些混蛋更进一步。
虎娃忽然打了个哈欠,脑袋歪在母亲腿上。
杨氏轻轻抱起孩子,鬓角碎发蹭过孩子脸上的泪痕:
“叶兄弟若得空,明日晌午……”
她犹豫着,从柜顶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用荷叶裹着的糖块,
“你家里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这个几个糖块是昨天刚买的,虎娃昨日非要留着给爹爹,你……带在路上吃吧。”
叶璟接过油纸包,他低头望着杨氏,突然开口:
“嫂子,若还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我。”
杨氏将虎娃往怀里拢了拢,看得出来,小孩刚刚哭了一下,现在睡得正酣。
她指尖摩挲着榆木柜上的铜锁,忽然轻声道:
“我听当家的说,这旗官府邸是总署按品秩分的……他如今去了,怕是该退给衙门吧?”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叶璟胸口猛地一缩——他早该想到这点。
锦衣卫的官邸向来只供在职官员居住,刘三刀一死,按规矩眷属确实该迁出。
可眼前这院子,哪里是说搬就能搬的?
他突然伸手握住杨氏冰凉的手背:
“嫂子别怕,这院子……我明日就去跟百户大人说,就说刘哥的案子还需善后,暂留三月。”
“可……”
杨氏抬眼望着他腰间的总旗腰牌,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担心的。”
叶璟打断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如今是总旗,这点脸面还是有的。”
“就算真要搬,也得等虎娃开了蒙,寻着合适的宅子再说。”
她终于轻轻点头,指尖抚过自己额角的碎发:
“那就……劳烦叶兄弟了。”
……
后来叶璟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跨出那道木门。
待指尖的艾草香淡得几乎闻不见时,他才惊觉已站在北镇抚司朱漆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