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将白日的喧嚣与试探都隔绝在外。
我回到了仓曹那间熟悉的值房,这里已成为我思维激荡、推演未来的秘密据点。
昏黄的油灯下,那方简陋的沙盘被我重新清理平整,等待着承载我对颍水秘密的探索。
这几日从故纸堆和岸边问询中收集到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官方记录的枯燥文字、老渔樵们模糊的记忆碎片、我自己实地观察到的河岸形态、水流痕迹……所有这一切,都将成为我构建水文模型的素材。
我知道,以我目前的知识和条件,不可能建立起后世那种精确的数学模型。但我可以借鉴其思路,用一种更直观、更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方式,来模拟和推演。
首先,是还原当年的河道状况。我取出摹写下来的那幅熹平年间的《颍川郡境舆图》,虽然简陋,但大致标示了“月牙湾”和“鬼愁湾”的位置。
我又拿出自己这几日实地勘察后绘制的草图,上面标注了当前的河岸线、水流方向以及我观察到的一些特殊地貌,如浅滩、深潭、回水湾等。
结合老渔夫关于光和二年大水导致“月牙湾”淤积废弃的描述,我在沙盘上,小心翼翼地用细树枝,勾勒出一条介于旧地图和当前河道之间的、推测性的光和三四年的河岸线。
尤其是在“月牙湾”附近,我特意将其画得更宽、更浅,表示泥沙淤积;而在“鬼愁湾”附近,则保持了其狭窄、弯曲的特征。
接下来,是估算水流特性。这是最难的一步。我没有精确的测量工具,只能依靠有限的信息和逻辑推断。
流速估算: 我回想着老渔夫描述的光和二年洪峰水位(“快淹到老槐树第二根大杈”),结合普通年份的水位记录,大致推断出当年沉银案发生时(可能也是一个丰水期,否则大船难行),颍水的水流量远超平时。
在狭窄、弯曲的“鬼愁湾”河段,水流速度必然极快,冲击力巨大。而在相对开阔、或者弯道内侧的区域,流速则会相应减缓。
冲刷与淤积: 水流湍急处,河床易被冲刷,不易形成稳定沉积;水流减缓处,携带的泥沙和重物则更容易沉降。
我在沙盘上,用不同深浅的划痕,大致标示出不同区域的冲刷和淤积可能性。
“鬼愁湾”的出口、下游不远处的弯道内侧、以及任何可能存在天然障碍物(如暗礁、垮塌的旧堤坝根基)的区域,都被我重点标记出来。
然后,是引入关键变量——“鬼愁湾”的特殊水文。《颍川杂记》和老渔夫都提到了“鬼愁湾”的凶险,特别是那“吃人的水鬼”(涡流)。
涡流的存在,会极大地改变水流的局部形态和力量。它可能将卷入其中的物体(如碎裂的船只和沉重的银箱)向下吸引,并因离心力的作用,将其甩向涡流外围水流相对平缓的区域。
我在沙盘上,“鬼愁湾”的位置画上了一个旋转的标记,并在其下游不远处,根据水流动力学的基本原理(虽然我只是凭直觉和粗浅理解),划定了一个最可能的“抛射”和沉降区域——
那是一片紧邻主河道、水流相对回旋、且根据旧地图推测可能存在一片水下洼地(深潭)的地方。
最后,排除与聚焦。我将所有信息整合到沙盘上,开始进行排除。水流过于湍急的主河道中心,可能性小,重物难以稳定停留。
距离“鬼愁湾”过远的下游区域,可能性也小,沉重的银箱不可能被冲出那么远。“月牙湾”虽然淤积,但位于“鬼愁湾”上游,与沉船地点关联不大。
通过反复的推演、比对和排除,原本漫长可疑的河段,被我一步步缩小。
最终,我的手指,落在了沙盘上三个可能性最高的区域:
“鬼愁湾”涡流正下方的深潭: 如果涡流足够强大且稳定,重物可能直接沉入潭底。
“鬼愁湾”下游约半里处,河道弯曲内侧的一片回水湾: 这里水流减缓,且可能有旧堤根阻拦,是理想的沉降点。
紧邻上述回水湾,靠近岸边的一片芦苇荡深处的水下洼地: 这里更为隐蔽,水流更缓,且芦苇可以掩盖痕迹。
老渔夫提到的“外乡人”活动区域,似乎也指向这一带。其中,第三个区域的可能性,在我看来是最大的。
它既符合水文动力学的推测,又能解释为何官府大规模打捞无果(芦苇荡是天然屏障),还能与“外乡人”的线索联系起来。
我凝视着沙盘上那被重点标记出的三个区域,心中既有拨云见日的兴奋,也有一丝凝重。
范围虽然缩小了,但要最终确认,依然需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实地验证。这沙盘上的推演,终究只是纸上谈兵。真正的考验,将在那冰冷而充满未知的颍水之中。
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我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仿佛一个孤独的探路者,正凝视着前方迷雾重重的道路。但我的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因为我知道,我离那个秘密,又近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