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至,青岩镇老砖厂的烟囱已整月未冒青烟。陈凡踩着满地碎瓦片走进厂区,手里攥着被煤灰染黑的《传统产业升级方案》,耳畔突然炸开“轰隆”一声——原料车间的铁门被推倒,十几个浑身沾满红泥的工人围住财务室,沾着泥浆的工资条在晨风中簌簌作响。
“陈主任,厂里欠了三个月工资,工人要把窑炉砸了!”经发办的小周举着被撕碎的《停产整改通知书》冲来,皮鞋尖沾着的石灰粉簌簌掉落,“环保局说排放超标要罚五十万,可砖厂账上只剩两万块……”
陈凡看了眼手机日历,距离省级非遗“青岩古法制砖”的申遗截止只剩十天。他跨过散落的耐火砖,运动鞋踩到凝固的泥浆,在水泥地上蹭出暗红的拖痕。公示栏前,几十个工人正用铁锹刮擦去年的纳税光荣榜,泛黄的工资单铺满窗台,红笔圈出的“计件工资”正与环保局监测报告的“颗粒物超标300%”数据重叠。
“古法窑炉改造成本太高,不如直接关停。”环保执法队长甩出检测报告,手指戳在二氧化硫数据栏,“按新国标,这种土窑早该淘汰了。”
陈凡没接话,弯腰捡起半块青砖,指腹摩挲着砖面冰裂纹:“这是明嘉靖年间传下来的‘梅花冰裂’纹,温度差半度都出不来。”他突然将砖块对准阳光,“去年故宫修缮还特意来采购,这样的手艺值不值得抢救?”
执法队长愣神的刹那,陈凡已拨通文旅局视频:“刘处,您上次说青岩砖入围了‘东方建筑美学’特展,能不能把展销会提前?”画面里的故宫专家正在鉴定砖样:“这种古法青砖的抗风化能力比现代砖强三倍……”
深夜的镇档案馆飘着霉味,陈凡借手机微光翻找1958年的《青岩砖厂技改档案》。泛黄的图纸上,标注着“双烟道余热回收系统”的潦草字迹,突然让他瞳孔一缩——这套尘封六十年的设计,竟与环保局推广的清洁生产方案不谋而合。
“老技改方案能省三成煤耗!”陈凡踹开砖厂技术科的门,图纸拍在积灰的绘图板上,“把现在的直排窑改成回旋窑,废气经过二次燃烧室再排放!”
老厂长摘下老花镜直摇头:“改窑体得停火三个月,工人工资谁发?银行听说要整改早把贷款通道关了。”
陈凡抓起半截粉笔在墙上演算:“省非遗保护专项资金有80万,市里的传统工艺抢救经费能申报50万。”他突然在“余热回收”四个字下划横线,“改造后每天省下的煤钱够发十个工人工资!”
窗外传来砖窑熄火的沉闷声响,陈凡抓起安全帽冲向窑口。最后一窑砖正在降温,他徒手扒开窑门,热浪卷着火星扑面而来:“这窑砖不能出!改造成本从这窑精品砖里出——故宫的订单预付了三十万定金!”
暴雨突至的凌晨,陈凡蹲在原料车间调试新到的除尘设备。工人们举着欠薪横幅围住车间时,他忽然打开压力泵,飞溅的泥浆瞬间将所有人染成陶俑般的赤红色。
“现在像不像咱们厂鼎盛时期的模样?”陈凡抹了把脸上的泥浆,“那时候青岩砖供不应求,谁家婚嫁不要两车红砖撑场面?”
人群的哄笑中,他举起手机播放视频:八十岁的老窑工正在教徒弟控制火候,屏幕外的德国客商用生硬中文说:“这种工艺,我们博物馆愿意溢价收购!”
“改造期间工资分三部分发!”陈凡踩上搅拌机,“故宫预付金发一半,镇里补贴三成,剩下一成——”他突然指向仓库积压的残次砖,“把这些砖敲碎做成文创砖雕,卖的钱当场结清!”
老会计哆嗦着翻开账本:“残次砖有五万块,刻成砖雕每块卖二十的话……”
“不是二十,是两百!”陈凡抓起刻刀在砖上划出梅枝,“这是《红楼梦》里‘栊翠庵梅花雪’主题砖雕,文旅局的展位费全免!”
环保验收当天,陈凡故意让检查组穿着白衬衫进厂区。众人刚踏入车间,头顶的自动喷雾降尘系统突然启动,细密水雾将所有人笼罩在彩虹里。
“这是面子工程吧?”检查组长的袖口沾了泥点。
陈凡不语,带众人钻进窑体改造现场。老厂长正指挥工人砌筑回旋烟道,陈凡突然掀开地砖,露出埋在地下的温度传感线:“旧窑改造成本比新建环保窑节省60%,热效率反而提升15%。”他点开手机里的监测数据,“颗粒物排放比整改前下降89%,但古法冰裂纹成品率从三成提到五成。”
检查组长弯腰抚摸砖面纹路:“这种技改方案,省里的传统产业升级案例里怎么没收录?”
“今早刚被工信部列入‘传统工艺现代化改造示范项目’。”陈凡亮出新鲜出炉的批复文件,“其实我们最初,只是想留住这团烧了五百年的窑火。”
冬至这天,陈凡站在全国传统工艺振兴大会的台上。追光灯扫过他手中的青砖时,砖体内部的冰裂纹在光影中宛如活过来一般。
“有人说老手艺注定进博物馆,我说能砌进新时代的墙。”陈凡敲击砖块发出清越声响,“这声儿是青岩特有的‘铜磬音’,靠的是黏土含铁量高和七百度温差淬炼。”他忽然将砖块递给台下专家,“现在每块砖都带NFc芯片,手机碰一下能看烧制它的窑工故事。”
掌声如潮时,大屏切到实时画面:改造成的环保窑正吞吐着新泥,直播间里的“开窑仪式”观看量破百万。陈凡知道,这簇从历史深处燃起的火,终于熔铸成了青岩镇的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