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东洼村村委会的铜锁已被人砸开。陈凡踏着满地碎玻璃走进办公室时,窗台上晾着的两排账本正往下滴水,墨迹在水泥地上洇出扭曲的阴影。
“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三点停电。”周正阳用镊子夹起半截烟头,“监控是电子锁,但门框上有撬棍的划痕——这伙人知道镇里修电路的排班表。”
陈凡蹲身查看保险柜锁孔,突然闻到股淡淡的桐油味。他掏出钥匙串上的微型手电,光柱里浮动的金属碎屑泛着青芒——这是专业开锁工具留下的铜粉。
“钱守业家老三在县城开五金店。”司法所长老赵低声提醒,“上个月刚进过一批液压剪。”
外头忽然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十几个扛锄头的村民围住村委大院。领头的光头汉子踹开铁门:“政府要扒我家祖坟,先问问祖宗答不答应!”
陈凡抓起扩音器跨上台阶:“钱家祖坟在二期渠线红线外17米,迁坟是谣言!”他忽然指向人群后的灰夹克男人,“茂才书记,你上周参加的规划协调会,应该清楚水利局的批复文件吧?”
钱茂才的腮帮子鼓了鼓,手里盘着的核桃发出刺耳摩擦声:“老百姓就信白纸黑字,陈书记把批文贴出来,大伙儿自然安心。”
“批文在镇档案馆封存,现在就能去看。”陈凡掏出车钥匙晃了晃,“正好市纪委的同志也在,可以现场讲解征地补偿政策。”
人群里响起几声咳嗽,扛锄头的手垂下去几双。钱茂才的核桃突然“咔”地裂开,他盯着陈凡裤脚沾的泥浆冷笑:“陈书记鞋上沾的是东洼村的土,心里装的是哪块地?”
这话像火星溅进油桶,几个后生又举起锄头。陈凡突然解开衬衫纽扣,露出锁骨下方结痂的伤疤:“去年抢修三号泵站,这口子是被闸门铁锈划的——当时水里泡着的可不止东洼村的庄稼!”
闹哄哄的院子霎时安静,老会计颤巍巍从人堆里挤出来:“小陈书记淌着齐腰深的水给我们村通电路,我这老寒腿记得清......”
钱茂才的翻盖手机突然唱起《好日子》,他瞟了眼来电显示,核桃仁碎在指缝里:“今天给陈书记面子,咱们散!”
回镇里的车上,周正阳盯着后视镜里尾随的摩托车:“他们故意闹这出,是不是想拖住我们查账?”
陈凡把染了桐油的纸巾装进证物袋:“村委保险柜里少的是2016年土地流转决议原始记录,但钱茂才不知道......”他点开手机云盘,“当年我拍过所有会议纪要的备份。”
屏幕光照亮他眼里的血丝,那些歪扭的签名中有三个是已故村委委员。财政所突然来电:“陈书记,被冻结的农水专户上周确有八十万进账,但电子印鉴显示是......是您的审批码!”
方向盘猛地打滑,吉普车碾过坑洼溅起泥浆。陈凡把车刹在防汛物资仓库前,仓库管理员老孙头正给编织袋过磅,听他问起三年前的旧账本,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您说的是印蓝戳的牛皮账?去年暴雨淹了西库房,可能和报废的沙袋一起处理了。”
陈凡的登山鞋踩进库房积水,手电光照见墙角摞着的泛黄档案箱。他忽然蹲身抽出本裹着塑料布的台账,借着手电光,2019年防汛物资采购单上,某栏钢笔填写的“特种膨胀土”被涂改成“防渗土”,涂改人的指印盖在修正章下——正是他接任防汛副总指挥那月。
“调2019年7月值班室监控!”陈凡的声音带着颤,“那批山寨吨袋出事前,谁进过物资申领处?”
周正阳翻着值班表突然倒吸冷气:“那周替班的保安是钱茂才的外甥女婿!”
手机在裤兜里震起来,市经侦支队王队长语速很快:“农水专户的转账Ip在境外,但收款方建材公司的法人代表刚变更过,新负责人叫周晓芸——你镇财政所小周的表姐。”
陈凡攥着手机的手指发白,远处传来施工队的哨音。灌溉渠工地上,本该停工的挖掘机仍在作业,包工头老孙扯着嗓子喊:“村委让抢在汛期前通水,我们也是听令行事!”
“水利局的红头文件在这里!”陈凡从公文包抽出湿漉漉的文件夹,“工程暂停通知盖着镇政府公章,你现在每挖一铲子都是违法!”
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扔下铁锹,老孙的对讲机里突然传出钱守业的声音:“陈书记,我家族谱上记着光绪年间修渠捐粮的事,现在给乡亲们谋条活路,怎么就成了罪人?”
陈凡攀上挖掘机履带,举起手机播放云盘里的视频:“这是绿野农业仓库的监控,你们往土里掺的工业废渣,正在污染三千亩基本农田!”
视频里,铲车正把黑灰色的渣土堆进温室大棚。人群中有个穿胶鞋的妇人突然蹲下痛哭:“怪不得我家油菜根瘤长满黑斑,孩子他爹还骂我不会种地......”
钱守业的笑声从对讲机里传来:“陈书记,这视频要是真的,你怎么早不拿出来?”
“土壤检测报告今早刚出结果。”陈凡扬起手里的信封,“镉超标47倍!农科院的专家已经在取样,省环保督察组明天到现场——你现在自首还能算配合调查!”
对讲机突然传来刺耳忙音,老孙的手机紧接着响起短信提示。他看了眼屏幕,突然朝工人挥手:“收拾家伙!这烂摊子谁爱接谁接!”
陈凡拦住要溜的包工头:“走可以,把施工日志交出来。”他翻开最新那页,指着某处油渍,“昨晚九点谁让你加班的?这上面蹭的是不是茶油?”
老孙的瞳孔猛地收缩——钱家祠堂供桌上常年摆着茶油灯。
镇政府小会议室,考察组的黑脸干部正在翻看陈凡的防汛笔记。见他进门,突然指着某页问:“2020年8月12日暴雨夜,你带人加固堤防时写的‘左岸涵洞异响’,后来怎么处理的?”
“那是泄洪道钢闸门螺栓松动,重新浇筑了混凝土底座。”陈凡从手机调出检修照片,“当时用红漆在闸门内侧做了标记,现在应该还能看见。”
黑脸干部放大照片细看,突然露出笑意:“这个位置用自锁螺母更稳妥,不过应急处理得当。”他合上笔记本时的动作,让陈凡注意到他虎口处的老茧——和常年握闸门扳手的人一样。
“关于匿名举报......”考察组长拉开公文包,露出半截牛皮纸档案袋,“你坚持继续查绿野农业,不怕影响推荐公示?”
陈凡把染着桐油的纸巾推过去:“如果怕脏就不挖渠,东洼村永远喝不上干净水。”
走廊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周正阳举着平板电脑冲进来:“陈书记,钱守业在村口直播喝农药!”
屏幕里,钱守业对着手机镜头摇晃农药瓶:“政府要逼死我们农民,我就用这条命换青天大老爷开眼!”
陈凡抓过话筒喊:“钱守业!你大棚里藏着给孙子买的进口奶粉,舍得现在死?”镜头剧烈晃动,隐约传来孩童啼哭。陈凡继续吼,“市医院的救护车还有三分钟到,你每拖一秒,你儿子转移资产的证据就多查实一条!”
直播突然中断,黑脸干部站起身:“陈凡同志,考察组需要你解释两件事。”他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三年前防汛物资被调包时,你的领导责任;第二,现在的破格推荐是否具备......”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引擎轰鸣。两辆省纪委的黑色轿车碾过梧桐落叶,车牌的白底红字刺痛了钱茂才的眼。他手里的保温杯“咣当”砸在花坛边,枸杞撒进陈凡昨晚刚补种的冬青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