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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丘城内,鞋匠铺中。

芦花自称墨者,行男子之礼,墨子瞬时明白了这人是谁。

禽滑厘和他说起过这女子行医传道的事,如今墨子听到的自称墨者的人虽多,却也不过寥寥三四个,都是适弄出来的,因而记得深刻。

孩子墨者、女人墨者……这世上本没有过,自然一推便知。

事有轻重,问有缓急。

芦花大致说明了村社的情况后,禽滑厘愣住了,看了墨子一眼,发现墨子也是一脸的惊奇。

出乎意料的事,才会引出名为惊奇的表情。

如今天下怪事迭出,一个小小贵族,带着几十人,就敢去抢墨者的东西?

虽说适这墨者是自称的,可毕竟已算钦定。

禽滑厘心想,这是什么世道?敢抢我们墨家的东西?这真是世道乱了啊。

那墨玉是我墨家之玉宝,我墨家的东西,就算是宋公也不敢抢。

给他他能要,不给他他也不敢想,这人可是好大的胆子。

芦花刚刚说完,屋外走进来一人,先冲着屋子的主人夫妇行礼,这才叫墨子了一声先生。

这人极为高大,足有九尺,满脸横肉,站在屋内就像是一座山压下来一般,浑身鼓胀。

脸上一道疤痕,从耳朵一直咧到嘴角,行礼的时候面含笑意,反而有些瘆人。

来人正是墨子的第三十七个弟子,当初曾用一根木棍将“勇士”骆滑厘批判了一番的弟子。

这几日他听到禽滑厘说起那个不是墨者却行墨者之义的适,心中早就亲近,也好奇与那些从楚地而来的其余墨者形容的那些谷米。

问清楚情况后,公造冶问道:“先生?”

没有多问,先生二字,含意无穷。

墨子点点头道:“三十七,你腿快,先去。我随后就到。这些年我们悄无声息,怕是有些人忘了我们的东西不是谁都敢抢的。”

公造冶点头,也不多说,将剑背好,与芦花同行而去。

屋内,禽滑厘道:“先生,您也要去?这种小事,我去就好,还不用先生出面。三五十人,最多不过小小中士,其实公造冶一人去便足矣。”

墨子也知道这件事对那个村社而言可能算是件大事,可对整个墨者组织而言这种事当真只是个麻线般粗细的小事。

只不过墨者自有考虑,笑道:“我本想过几日再去看看这人,如今有时间,正好去。他既然都说那些东西是我墨家救济天下的宝物,我这个巨子不守护墨家的宝物,岂不让人失望?”

“那这就走?”

“不急。这些东西,还有你说的《乐土》中的那些事物,我想此子必有深意。总要让人记住我墨家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抢的才好,不然日后可怎么办?厘,你看这鸡鸭满地乱爬,人动辄杀之;那毒蛇蜿蜒盘旋,却罕有人轻易去捕捉。你说这是为何?”

禽滑厘登时明白了墨子的意思,微笑不语,不用回答只是微笑就已经是回答了。

墨子觉得实在是可笑,自他三十岁之后大义初通收徒传义之后,还没有人敢抢墨者所守护的东西。

这几年没做出什么大事,又约束着众弟子中那些游侠人物,如今竟有人忘了墨者手上都是沾血的。

马上可能又有守城之事,正好趁这个时候,唤醒一些人似乎已经遗忘的记忆,也便于到时候震慑某些人。

“厘,叫人吧。”

禽滑厘闻言,点头退出,片刻后一声尖锐的木哨的响声响彻街巷,三五个身穿短褐之人狂奔疾走,消失于街巷之内。

屋外,一支当年墨子与公输班比斗而做出的巨大木鸢飞向天空,尾部绑着一支小巧的哨,被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响声。

……

街上,一人正在街市售卖一些陶器,价格低贱,质量尚好。

几个人正在讲价,这人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将头望向远处的天空,随后说道:“今日有事,用且自取,明日此时来这里给我钱就好。”

说完起身,朝自己家中疾走,去取自己的短剑。

……

市间,几人正在一间屋内,用陶罐煮饭,彼此来自各地,南楚东齐,互相说着见闻。

忽然间一人跑进来,说了几句。

这几人立刻将陶罐中半熟的饭放到一旁,取剑起身,跟随传信那人而走。

屋内剩余四人,在这些人离开后各自奔去不同的地方,奔走相告。

……

城郭间,一人正在屋中数着自家的粟米还剩多少。

耳旁是妻子的唠叨声,又有些长久不见的闺怨之意,他只是听着,面露讨好的微笑。

正要温存一番,忽然听到外面的哨声,将粗糙的手从妻子的怀中伸出,反手从麦秸中摸出一支小弩。

“我去做事,片刻便回。”

推门而出,义无反顾。

……

从风筝升起、哨音吹响,不过两刻时间,二百多商丘城内各地而来的墨者汇集于当初墨子讲学的那株刺柏树下,分出左右,排列成行。

墨子持剑而立,屈指而数,待人齐之后,只说一字。

“走。”

众墨者哑然无声,跟随墨子身后,沿着道路前行。

走无方向,只要跟着墨子就够了,前面便是火海戈林,亦不顿足旋踵。

队伍之前,两人在百尺之外先行,一路告诉商丘城中众人,并无兵祸守城之事,叫他们无需担心。

队伍之后,七人拿着墨者的印信,各奔公室六卿府中,通行无阻,只说墨者演武并无大事。

虽是这样说,商丘城内的贵族们还是慌了神,在传信者离开后纷纷询问,到底是何事竟让墨者倾巢而出?

戴、灵、皇等数家,看着无声前行纵横成列的墨者,纷纷叹息。

若自己手中有这样一支势力,这宋国三族共政的盟约,谁还遵守?

可惜天下信义之人,其宝为义,无义难聚此众。

诸氏,不缺田亩,唯缺大义。

……

……

村社间。

公孙泽横剑跪坐,仍在反思见不贤而省己身之意,颇有所得,断袖随风而动。

六指不再挨打,仍旧绑在树上,询问的声音也愈发严厉。

他守着自己选择的道义,承受着自己应该承受的痛苦,双眼望向远方,嘴角含笑。

一里之外,适已看到了这里的情况,知道定是出事了。

呼啸一声,和他同去搬运石头的众村民,拿起牛车上的木杆,将石头从牛车上卸下。

适乘坐牛车,身后众人跟随,一如演武之时跟随驷马战车冲击一样。

他赶着牛,心中极为不安。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是出事了。

按他所想,除非是公孙泽那样的真正君子,才能不避墨家之名,来与他争论甚至可能以顺非而泽的理由杀死他。

但公孙泽这样的人,在有君子之约的情况下,绝对是自持君子之义不会做出这种事。

凡不是君子的,又必然不敢招惹墨家之人。

守宋、拒齐、为官的墨者不合墨者之义说召回不准其为官便没人敢用……这样的一群人,绝对不可能只靠嘴皮子,尤其是那些守城之术,更不可能是一群传统意义上的好好君子能琢磨出来的。

稍微一理顺,他就猜到了结果。

很可能是墨子回到了商丘,有人终于知道自己不是墨者。

心想:“不可能啊,我只讲到了谶语乐土,还没真正讲鬼神之事。我和墨子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这鬼神之说,其余的我都是按照墨者应做的手段做的。”

“如果墨子回到商丘,总可能听说我这里的事,否则这些人也不敢动我。可是怎么可能听说了这些事,还不收我为弟子呢?”

“不对,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第一次有些心慌,脸上极力压抑,冲着后面鼓气道:“大家不要怕,我是墨者,身后尚有子墨子与数百弟子,这些人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这时候再讲什么乐土,是没必要的,才半年多时间不可能让这群人舍生取义,这种时候只能虚张声势以势吓人。

嘴上这样说,心里已经在琢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这一次还没有吸引住墨子的好奇心,自己可就完了——比半年前最多害怕守城而死更加凄惨。

暗骂一句,用力抽打着拉车的牛。

牛吃痛,发出哞哞的叫声,传入村社之间,吸引来众人的目光。

公孙泽抬头,再次低头,擦去已经参悟清楚的见不贤之省,开始回忆自己之前所想的奚仲之事,根本不担心适能否活下来。

六指仰头,高喊着适的名字,满脸必被救的信任,恶狠狠地盯着曾鞭打他过的那几人吼道:“适哥回来了,你们等着吧!”

村社间的女人纷纷朝那边迎去,一边跑,一边说着这里发生了什么。

待牛车靠近,适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只是利令智昏,自己只需要报上墨者的名号,对方定会撤走。

不待对方开口,他先开口道:“该缴纳的税赋已经缴纳,剩下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你们想要,拿金来换,一粒一金!这是我墨者之物,用以救济天下,难道你们不怕子墨子来询问吗?”

此时楚宣王还未出生,世上尚无狐假虎威之句,适用的却正是狐假虎威之意。

他是小人物,小到一个小小贵族就能轻易弄死他,甚至都算不上狐狸。

但他假借威势的那人,却是头不折不扣的老虎,一头连国君都要以礼相待的猛虎,而不是一头病虎。

即便借势,还是先讲了已经缴纳赋税的道理。

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也是第一次真正和贵族作对。本有些害怕,但一听到适说身后有数百墨者兄弟,胆气顿壮,又恨对方要抢走他们乐土之梦的希望,勇气倍增。

那小贵族冷笑着看了一眼适,邪蔑一眼问道:“你就是适?来的正好!你是工商之人,有什么资格种地?有什么资格种植授田之土?”

适刚要狡辩,对方又笑道:“你也不要用墨翟来吓我,如今商丘城都知道,你这个墨者,是假的!墨翟根本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他指着在适身后的那些人,不屑道:“你们这些庶农贱夫,真以为这人是什么墨者?赶紧扔下手中斩木,免得和他一同受罚!墨翟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弟子,你们的乐土也是他编造出来的!这种蛊惑人心之辈,必受重罚,斩而弃市!”

一番话,当真犹如晴天霹雳,冷冷的天炸的在场许多人不知所措。

公孙泽惊的屁股抬到脚后跟上,眼看就要起身;六指一脸不相信的神情,张嘴试图说对方骗人;牛车后的众人混乱无比,齐齐看着适,犹如梦醒;村社女人纷纷摇头,说什么也不信。

相较于数百年的灌输,他不过在村社半年之久,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这些人没有立刻扔下木棍下跪乞降,已经超乎了适的期盼。

只不过这个小贵族的话,是致命的。

村社众人从未想过适能说谎。

既然说过谎便可以推出以前的话也可能是说谎;一如见到玉米棒子之后会相信草木之帛会出现是一样的道理。

适见众人神情中的震惊远大于恐惧,也算是对得起这半年的心学。震惊与恐惧,本不是同样的意思。

他站在牛车上,大声道:“我是不是墨者,太阳照样东升西落,这是天志。天志不可夺!难道我不是墨者,那些墨玉宿麦就不生长了吗?难道你们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吗?”

小贵族闻言大笑,指着适就要让人将其抓起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如同炸雷般的声音,一个身高九尺的汉子的身影遮住了这个小贵族的身体。

“适!好一句天志不可夺!又是谁说他不是墨者?问过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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