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无论詹徽如何解释,龙椅上坐着的朱标都是一言不发。
此刻宋濂、高启,以及李善长等人心中也不免多了几分疑惑。
按理说即便詹徽劝阻增加朝臣俸禄,以朱标的仁厚断然不会龙颜大怒。
甚至更可能同詹徽详细解释,让他明白为何如此。
可眼下朱标非但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甚至还怒斥詹徽出言大逆不道。
这般情形,着实让在场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同样。
见朱标迟迟没有开口,此刻正将脑袋抵在青石板上的詹徽眼眸一转,忙再次出声道:“臣方才所言,有失偏颇。”
“尽管我等朝臣俸禄皆出自于民,让满朝官员亦为国尽心竭力。”
“百姓以耕报效朝廷,朝臣献策出力,以报君恩。”
“此可谓各司其职,并无不妥!”
“嗯。”
听到朱标微微应声,詹徽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赶忙继续道:“微臣方才目光短浅,只见朝廷借海贸售粮得利颇丰,却不知今年大丰之年,百姓家中存银更多。”
“此番盛景,我朝上下与有荣焉。”
“陛下增加朝臣俸禄,当真乃恩遇天下!”
待詹徽自己找补过来,朱标便也不再追究,转而冲一旁的刘保儿微微示意。
紧接着。
刘保儿手捧圣旨,郑重朗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朕登基以来,文臣尽心,武将亡命,君臣一体,共筑盛世。”
“现倭国战事已平,诸将功不可没,待还朝之时,理当论功行赏。”
“今四海丰登,海贸鼎盛,朝臣官员功不可没。”
“擢,我朝官员凡五品以上者,年俸增倍。”
“凡三品以下,五品以上者,增禄五成。”
“三品以上,增禄三成!”
“钦此~”
伴随刘保儿声音落下,包括詹徽在内的殿上群臣齐齐叩拜,高呼圣明。
于山呼称颂声中,朱标缓缓起身,径直朝后殿走去。
而此时。
待朱标离开,殿上群臣看向詹徽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不悦。
毕竟朝廷好不容易增加一次俸禄,詹徽这家伙竟还敢劝阻,这属实让众人很是不忿。
正当一群朝臣目光愤愤,狠狠瞪着詹徽之时。
却见司礼掌印太监刘保儿从后殿走出,缓步走到詹徽跟前道:“小詹公子,娴贵妃有请!”
“是!”
听到这话,詹徽似抓到救命稻草般,连忙称是的同时迅速起身跟在刘保儿身后,径直朝后殿走去。
就此时殿上众人看向自己时,那近乎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一般的目光。
詹徽甚至都不敢想,倘若自己随着人群一并出宫,天知道会不会有人从身后给自己来一闷棍。
毕竟如今朱标依旧是增加了朝臣的俸禄,所以自己方才那番话便是无状进言。
其他人教训自己起来,自然也就无甚顾及。
倘若是朱标接纳谏言,暂缓增加朝臣俸禄一事,那谁敢教训自己便是折损天子颜面,乃是欺君之罪。
只可惜.....
心中暗道可惜的同时,刘保儿也将詹徽领到了谨身殿前。
见眼前乃是谨身殿,并非后宫。
詹徽略有疑惑,小心问道:“公公,既是贵妃召见,为何不去后宫,反而将下官带至谨身殿.....”
“小詹大人明知故问了!”
语罢,刘保儿身子一侧,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见此情形,詹徽哪里不清楚乃是朱标召见。
可也正因为知道是朱标召见,此刻的詹徽心中愈发惶恐了几分。
踏足院中,詹徽似蜗牛挪步般,缓缓朝前挪步。
直到看见朱标正坐于堂上,詹徽这才明白自己终究躲不过去,旋即一咬牙,大步踏入殿内。
“臣詹徽,有罪!”
“罪在何处?”
听到这话,詹徽微微一怔,旋即道:“臣罪有三,一来劝阻陛下施行仁政,此举有失人臣本分。”
“二劝阻陛下增加俸禄,此为不诚。”
“三臣心中另有盘算,此为不忠。”
明白自己那点小心思断然瞒不过朱标,詹徽索性不等朱标发问,直接说道。
“臣私下盘算,我朝俸禄虽不算多,可足够官员一家口粮。”
“故当庭劝阻,借此沽名钓誉。”
“还有吗?”
见朱标眸光冷淡,似不掺杂任何感情默默注视着自己。
詹徽两指相叩,待指甲嵌入皮肤后,这才下定决心道:“还有!”
“臣心思诡谲,妄图借劝阻陛下增加朝臣俸禄,与满朝官员划清界限。”
“臣想以此求得陛下信重拔擢!”
“臣心怀叵测,还望陛下严惩!”
看着詹徽再次叩拜的惶恐模样。
此时朱标却格外平静。
果然没错!
詹徽是想将自己打造成孤臣的形象,好换取自己的信任。
毕竟为天子驱使,没有党派,没有亲友的孤臣最为可用。
抿了口茶后,朱标语气淡漠,冷冷问道。
“你当庭劝阻朕增加朝臣俸禄,可有向太上皇献媚之意?”
“这.....”
此话一出,詹徽瞪大了双眸,很是诧异的抬头看向朱标。
就凭他这副样子,朱标显然也是猜对了。
“咚~”
伴随一声脑袋砸地的巨响,詹徽忙叩拜请罪道:“臣心怀鬼胎,实乃不赦之罪。”
“还望陛下严惩!”
“起来吧。”
不愿听詹徽继续认罪,朱标直接命其起身。
毕竟他是当庭谏言,仅论今日之事也算半个言官。
倘若自己当真重罚于他,帝王威名受损是小,若是让朝臣以为自己听不进谏言,日后不敢直谏那才是大。
而听到朱标准其起身,詹徽迟疑片刻,这才战战兢兢站起身子。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待他再次抬眸看向朱标之时,朱标脸上却不见任何怒意,反而表情很是温和的注视着自己。
“陛....陛下,臣.....”
“将私下盘算尽数说出,你倒也算坦诚。”
“不过朕要让你好好想想,为何此时增加朝臣俸禄!”
“嗯.....”
微微沉吟过后,詹徽立即说道:“臣听闻昨日陛下拨款一千五百万两用于凤阳三司,并从皇家内帑以及国库各拨出二十万两,用于赏赐三司匠人、官员。 ”
“臣以为,陛下此时提高朝臣俸禄,乃是为安百官之心,使百官无有嫉妒匠人之心!”
这话说完,詹徽自己都觉得自己才思敏捷。
这个原因也多半猜中了朱标心中所想。
要知道,在一年前朱标还未设立工科取仕之前,文人士子自然也是瞧不起匠人的。
正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士林之中虽未曾将工匠一流划入类似于商贾这般的贱籍,可到底也是不入流的。
所以眼下!
见朱标不仅给凤阳三司拨去大量钱财,更是拿出四十万仅为了赏赐匠人。
朝中文臣,士林学子能乐意才怪。
也正因如此,为安抚人心,此时提高文臣俸禄在合适不过了。
而就在詹徽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算定朱标所想之时。
却见朱标微微颔首,继续道:“还有呢!”
“还有....还有.....”
一时间,詹徽脑中快速思索着近来朝中诸事。
数秒过后。
詹徽猛地眼前一亮,当即出声道:“还有便是封赏武将!”
“高丽、倭国,还有靖海侯、江阴侯攻占吕宋,教化其民。”
“近两年来,我朝战事不休,军中将士上至统帅,下至士卒多有建功。”
“趁我朝国库充盈之时,也是时候该好好封赏有功将士。”
“所以眼下提高文臣俸禄,想来陛下也有为将来大军抵京,封赏诸将作准备。”
“不错!”
见朱标终于明确表态,詹徽心头悬着的巨石这才缓缓落地。
可也就在他沾沾自喜,甚至隐隐有些得意之时。
却听朱标语调清冷,再次说道:“今日殿上谏言无方,你既已知错,那朕便不得不罚。”
“可看在贵妃的面子上,朕便也不好重罚于你。”
“谢陛下隆恩....”
“既如此,如何封赏军中将帅便由礼部拿个主意,由你主导!”
“啊?”
听到这话的一瞬,詹徽一个没忍住,直接惊呼出声。
封赏有功将士?
他詹徽算个什么东西,他哪里配封赏有功将士。
况且.....
武人功高,历来骄横。
只要上了战场,那便时刻都在生死间游走。
但凡不是功劳悬殊太大,任谁也不乐意看到旁人得到的赏赐高过自己。
而如何封赏,不仅会使得武将们怒斥自己不公不正。
若是封赏极重,朝中那些文人夫子们也会鄙夷自己为讨好武人,故意献媚。
更重要的是。
封赏武将事关重大,本应天子独断。
无论武人亦或是文臣对此事有半分不满,最后的过错终究还是着落在自己身上。
“陛....陛下,臣....”
“你很聪明,不过这份聪明应该用在对的地方。”
“朕将此事交给你,也不过是让你想个章程,最后如何封赏有功将帅,自然是朕亲自裁定。”
见朱标说完便不再看他,拿起桌上奏疏便批阅了起来。
詹徽也是明白,朱标已然是认定了此事,无论他如何开口,恐怕都没法改变分毫。
念及至此。
詹徽拱了拱手便要告辞,而等他刚要退出谨身殿时。
却见朱标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既入宫了,那便是见过你长姐!”
“是,多谢陛下!”
和为了拟定章程,战战兢兢,焦头烂额的詹徽不同。
此时诚意伯府。
当听到朝上詹徽诸多行径,素来严肃的刘伯温此刻却也不禁笑出了声。
“善长兄,那詹家小子竟当真如此跳脱?”
“若非亲眼得见,我亦是不信!”李善长难掩脸上笑意,抿了口茶继续道:“伯温,咱倒想考考你。”
“你说这詹徽怎敢忤逆陛下,与殿上群臣背道而驰?”
刘伯温闻言微微思索片刻,旋即颔首道:“想来他便是要作个孤臣,得陛下信重吧。”
见李善长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即出声。
刘伯温也来了几分兴致。
“善长兄如此,想来那詹徽便不单单是想作孤臣。”
“还望善长兄为在下解惑!”
“竟也有你刘伯温想不明白的。”轻笑一声后,李善长也不拖沓,直截了当道。“你我皆知太上皇是个什么脾气。”
“倘若太上皇仍在朝中,陛下如今提高朝臣俸禄,断难施行。”
“而陛下趁太上皇不在京城,推行此事。”
“伯温,以你对太上皇的了解,待他老人家还朝之后得知此事,该会是何种反应?”
“臆测天家,揣测圣上。善长兄当真要在下胡言?”
当看到刘伯温眼神古怪盯着自己,李善长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索性四下无人,你尽管说便是!”
“无论你说什么,我只当一阵风吹过,绝不往心里去。”
也是见素来擅隐习藏的李善长,此刻竟不仅直言,更是拉上他揣测老朱。
本就已经辞官的刘伯温自然没什么顾忌。
“既然善长兄想听,那在下便胡言几句。”
“那詹徽如此,不仅是要作一个孤臣,得陛下信重。”
“此行更是向太上皇献媚,打算两面讨好!”
微微一顿后,刘伯温语气郑重,继续说道:“善长兄追随太上皇多年,自然明白以太上皇的脾气,断然不会准许增加朝臣俸禄。”
“然此时太上皇不在京城,待还朝之时,木已成舟。”
“届时太上皇必雷霆震怒,斥责陛下。”
“也是因此,如今劝阻陛下增加朝臣俸禄的詹徽便也能得太上皇青睐。”
“正是这个理儿!”李善长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
可也就在他出声的同时,却见刘伯温脸色一沉,表情也变得愈发郑重了起来。
“不仅如此!”
“那詹徽似乎还有别的心思。”
“日月不可同天,何况双日?”
“太上皇一旦返京,朝中大事究竟是以陛下为主,还是听太上皇圣旨为要?”
“那詹徽一面想当陛下的孤臣,想求陛下信重。”
“另一面却向太上皇献媚,还未回京便极力讨好。”
“在下心思歹毒,自然以为那詹徽是打算两面下注,两面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