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城池中,一个男人正缓慢跛行,破衣烂衫,左臂垂着,只有一只右臂能动。
这人背着个硕大的竹筐,筐里面装着一柄柄漆黑的重剑。
男人每走出几步,就从筐里拔出一把重剑,插在脚下,再用重锤击打,将其砸入地底。
男人的举动,仿佛将那些重剑当做了种子,种在寒水城每一个角落。
寒水城内,种剑之人!
重锤击打剑柄传来的敲击声,在这片无人之地备显刺耳。
如此诡异的景象,看得周静姝惊诧不已。
云缺则愣怔了良久。
那种剑之人他认得,而且还很熟,正是大燕第一铸剑师,云缺的邻居,胡铁山!
云缺万万没想到,会在寒水城里看到胡铁山。
从胡铁山的外表来看,他遭遇了重创,左腿瘸了,左臂断了,不知因何所致。
“他怎么会在这……”
云缺喃喃自语,同时散出灵识感知。
结果灵识刚刚离体,就被一层无形的壁垒挡在城墙之外。
看似空旷的寒水城,竟笼罩着一阵庞大的法阵!
感知到法阵存在,云缺立刻明白了胡铁山的伤势从何而来,定是突破法阵进入城中导致。
周静姝也在感知着法阵,她变得相当谨慎,道:
“好奇怪的阵道气息,我能感受到五行之力的存在,但这些力量十分诡异,火行之力洋溢着冰冷气息,水行之力则火热灼人,金行之力绵柔如土,木行之力锐利如刀,城内的五行气息完全错乱!”
周静姝在剑阵之道有着不俗的造诣,对阵道更有所涉猎,她所感知出的大阵气息应该不会错。
云缺也觉得笼罩寒水城的大阵充满诡谲之感。
五行错乱,代表着法阵的构造与正常阵道截然不同,不知有何功效。
“能不能破得开。”云缺道。
“不行,这法阵太过庞大晦涩,我没能力破解,或许我师尊会有办法。”周静姝摇头道。
灵剑宗的结丹强者,不可能来寒水城帮忙,云缺决定亲自去城里走一趟。
念头刚起,手腕忽然被周静姝抓住。
“别去!”
周静姝的俏脸变成苍白,望着云缺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座城像一座死地,有去无回。”
云缺站在城头,任凭被对方抓着手腕,他没看周静姝,而是凝望着城里的残垣断壁。
“五年前,我父亲与十万边军战死于此,云家就此败落,我成了懦夫的儿子,成了大燕第一扫把星,连镇子里的乞丐都嫌弃我的霉运,要饭都不来侯府。”
云缺仿佛在自语,嘴角挂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五年来,我每晚都会梦到这座城,有时候,是在城里行走,有时候,是在城里玩耍,更多的时候,是在城里寻找。”
“在梦境里,我找遍了城里每一处角落,翻遍了所有屋舍,寻觅过每一段城墙,找了整整五年。”
云缺的声音很轻,但听在周静姝耳中则十分沉重。
“你在找什么?”周静姝第一次见到云缺如此模样,痴痴问道。
“找一个真相!”
云缺的目光骤然凌厉,决然道:“我爹绝不是懦夫,五年前的寒水城之战,必定存在着不为人知的隐情,我要找到真相,为我爹洗刷耻辱!还云家一个清白!”
这句整整压在心底五年之久的声音,云缺已经憋得太久太久了。
周静姝被云缺的决然所感染,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俏脸上只剩深深的忧色。
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云缺。
她更知道,眼前的年轻人绝不是什么大燕扫把星,而是卧薪尝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天纵奇才!
站于城头,云缺一身白衣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此刻,他就像一柄一往无前的剑,要斩开那段埋葬着真相的岁月。
一步踏出,云缺就要跃入城内。
“不要进来。”
远处街头,胡铁山停住了手里的铁锤,低声道出一句警告。
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城池中清晰可辨。
云缺顿足于城头,面带不解,道:
“你能进,我为何不能。”
胡铁山抬起头,无神的眸子望了眼云缺这边,随后又继续砸落铁锤,将一把重剑钉进地底。
“不想死的话,就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胡铁山的声音很轻,透着一股疲惫。
“我已筑基,修为不在你之下。”云缺站在城头道。
“没用,此为死地,进来了,别想活着出去。”胡铁山低声道。
“明知死地,你为何还来,难道你活够了么!”云缺质问道。
胡铁山砸落的铁锤悬于半空,他神色错愕了一下,随后发出低低笑声。
那笑声听起来十分虚弱,又无比洒然。
“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兑现承诺。”
胡铁山直起腰,遥望城池中心的中军大帐,道:
“我曾答应过云长吉,如果他与边军战死在寒水城,就替他打造十万重剑,当做他与十万边军的墓碑,战死的英魂,岂能无碑!”
一句岂能无碑,彻底将云缺的心神震撼。
云缺从未曾想过,抠门小气的胡铁山,居然与自己父亲有过如此承诺。
以胡铁山此时的状态来看,他已经油尽灯枯,不仅成了残废,极有可能连修为都废了。
不惜冒着生死之险前来寒水城以剑为碑,只为了当年一句承诺!
原来胡铁山,才是真男人!
一诺千金重!
直至此时,云缺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胡铁山好多年。
这位大燕第一铸剑师,虽然小气,脾气又古怪,却是个重诺如命的汉子。
震撼之余,云缺渐渐笑了。
他为父亲有如此挚友而自豪,也为胡铁山的一诺千金而肃然起敬。
年少时,那些对于胡铁山的懊恼之感烟消云散。
云缺的心境就此愈发通透清明。
白衣身影一跃而下,从城头跳进城中。
胡铁山望了眼落地的云缺,摇了摇头,沉沉一叹,继续种他的剑。
周静姝守在城头,紧张的关注着云缺的状态。
落地同时,云缺全力戒备。
好一会儿过后,居然什么都没发生,就像大阵并不存在似的。
但空气中弥漫的阵道气息却做不得假。
怎么回事?
云缺心中生疑,祭出飞剑防身,然后朝着城中最大的帅帐走去。
帅帐早已残破不堪,坍塌了大半。
深处,有张老旧的大椅,其上雕刻着猛虎图案。
大椅上坐着一道身影。
浑身重甲,双手压着一把长剑。
长剑入地三寸,仍有大半节露在外面,刀刃寒光凛凛。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剑,却仿佛蕴含着无尽锋芒。
“爹……”
云缺站在坍塌的帅帐门口,再也无法抑制心里的感情,眼中含泪。
那大椅上的男人,正是雁门侯,云长吉。
遍布锈迹的重甲,彷如一座铁墓,裹着多年前的三军主帅。
云长吉已经死了。
毫无半点生机。
但尸骨不腐,仿佛一头熟睡的猛虎,不知何时还会醒来,继续与敌人拼杀。
云缺伸出手,想要触碰父亲的尸骨,但又停在半空。
他怕自己一碰,父亲的尸骨就会像灰烬般轰然坍塌。
心绪翻滚中,云缺脑海里浮现出童年的一幕幕画面。
可惜,儿时的温馨早已不再。
轻叹中,云缺从回忆中醒来,他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打算最后再看一眼父亲。
结果这一眼望去,云缺豁然一惊。
父亲的尸骨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白衣少年,正手持双剑,朝着云缺淡然轻笑。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云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