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齐国公府的时候,就下起了雪。
沈令善走在前头,丹枝替她撑了油纸伞,魏嬷嬷抱着孩子走在后面。
天色有些暗沉沉的,到琳琅院的时候,就看到长廊下立了一个高挑的身影,穿了一袭青色长袍,衣服非常的单薄。可是他的身形高大英武,看上去就显得如山岳般挺拔。
雪越下越大,就有一种隐隐绰绰的感觉。
他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目光凝视着她,眼神应该是很柔和的,她看不清楚,但是能想象到。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每次看到他,都会觉得踏实,有种归属感。
也不让丹枝撑伞了,她的步子略快了一些,朝着他走了过去。
走到他的面前,他就伸手把她拉到廊下。沈令善看着他,觉得刚才远远看着他的身影,有种非常孤独的感觉。他是在等她吗?忽然想到以前她父亲常年在外带兵,她想念他的时候,也总是会这样等他。
他穿得虽然单薄,可是手心却是暖烘烘的。他拉着她进屋,她就和他说话。听到今日也碰到程珏的时候,江屿的表情才有一些细微的变化,却看她喝着热茶,一双眼睛被热气晕得泛着隐隐的水光,看上去非常坦诚,毫无保留的信任他。
如今已经能这样随意的和他相处,真正的将他当成家人。
江屿笑了笑。
程珏对她的心思,她大概从来都不知道。她应该不知道很多事情,年幼时和她相处的那些个玩伴,亲近的表哥表叔,其实有很多都喜欢过她。年轻轻的少年,想要动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况且那时候的她虽然娇气却心地善良,活泼爱笑的女孩儿,最是招少年郎的喜欢。
发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沈令善有些疑惑,问他:“怎么了?”
江屿就把她抱到怀里来,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头发。她倒是不像一开始那样不习惯了,已经完全适应了他的亲近,被他抱着还挺舒服的,顺势靠在了他的怀里。
抬起眼睛的时候,就能看到外面的雪花纷飞,屋内是一室的暖光。
之后沈令善问他江嵘的事情。
江嵘若是真的见了阮氏,那他心里肯定是不好受,江屿又是这样不会安慰人的性子,也不晓得江嵘能不能明白。江屿就对她说:“已经没事了。”其他的就没有什么了。
沈令善也不好再多问。
不过次日沈令善去荣竹轩看江嵘和椹哥儿的时候,就看到两个小家伙蹲在地上堆雪人,笑声朗朗,非常开心的样子。
沈令善这才放心了。
今日是郑漪回门的日子,江峋一大早就陪着郑漪回去了。说起郑漪,魏嬷嬷便说:“听说昨日老太太和二夫人说了很久的话,还挺投缘的。”
见自家夫人不在意,她继续道:“老奴知道夫人不喜欢听这些,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防,二夫人虽是沈家的亲戚,也十分尊重您,可她的年纪实在太小,若是老太太真的想利用她做些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总觉得老太太这样做是有目的的。
沈令善觉得郑漪不是那种糊里糊涂就容易被人利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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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公府的礼数十分周到,回门也给足了郑漪面子。郑夫人就拉着郑漪进去说话,问她在齐国公府的事情,她红着脸一一回答,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说到老太太的时候,郑漪才和祖母说:“先前倒是听说江老太太不好相处,不过我觉得她还是挺喜欢我的,把我当亲孙女一样看待……对二房三房的孙媳都没那么好呢。”
郑夫人听了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江老太太可不是省油的灯。
然后又听郑漪说:“……而且还提醒我要好好和大嫂相处。”说到这里,郑漪就蹙了一下眉,想起昨晚她有意试探江峋,言语间他的确对大嫂很尊重,联想起江老太太的话,她难免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就将此事也一并和郑夫人说了。
郑夫人听了之后,才眼皮子跳了跳,拧眉厉声道,“漪姐儿,先不说你嫁给江峋的事情,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别人说善善的不是,你都是要护着她的。”
当初沈檀喜欢郑漪,她存着私心,才在这件事情没有人知道之前,先让郑漪定亲。
她这么做,已经有些不厚道了。
沈令善却是真的满意郑漪,让她顺顺利利嫁到齐国公府。
如今成事了,反倒挑起她的错来了……
郑夫人语重心长的说:“咱们郑家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长嫂如母,就算江峋听她的话又如何?难不成你希望自己嫁一个不尊重长辈的夫君?当初善善的确对齐国公有愧,可这种事情,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连他自己都不介意,你一个外人想那么多作什么……”
“……而且事情一码归一码,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可她对你好,却是真真切切的,你自己能体会出来。而且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江老太太才刚见你,一切都是表面的,要日子久了才能看出来,你自己要学聪明一些,不要把什么话都当真。”
大概是因为先前有愧沈家,郑夫人就见不得郑漪这样看沈令善。
郑漪一张脸白了白,紧紧拧着袄子的边沿。她也是个聪明的姑娘,之前嫁给江峋,她的心情一时没有缓过来,事情都要慢慢的适应,所以都来不及细想,如今听了祖母的话,郑漪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是啊……她怎么能这么想大嫂,这样揪着她的错处不放。
郑漪说道:“是我错了。”
郑夫人也知道她年纪小,哪里是江老太太的对手,只和她说:“你知道记着,江家早已分家,你是齐国公府的媳妇,就算真的和家人有什么矛盾和不满,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更不能被外人利用了去。”
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若是闹出了什么事情,都是没有好处的。
郑漪就点点头。
回来的时候,沈令善就看到郑漪有些不对劲儿。刚嫁进来的新妇,心思总是要敏感一些的,毕竟孤身一人离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家里。这种感觉她当初就体会过。
于是等江屿和江峋说话的时候,沈令善便把郑漪叫到里间来。
让魏嬷嬷给她端了茶和她喜欢吃的点心,才问她:“今日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可是二弟惹你生气了?”
江峋是武将的性子,大概是不懂女孩儿的心思,若真的无意间做了什么让郑漪不喜的事情,他自己可能还没意识到呢。
郑漪当然不敢把她之前心里的想法和她说,只觉得自己当时真的是一时糊涂,怎么就那么大的自信,觉得老太太就是喜欢她呢。
她的表情自然了一些,说道:“没什么,就是……有些舍不得娘家。”
只是这样她就放心了。
沈令善微笑着说:“女孩儿长大了,自然是要出嫁的,刚开始的确是这样的,日后慢慢就习惯了。你下回若是想回去,就让二弟陪你回去……再过半个多月,就又可以回去一趟了。”
马上就要过年了。
她也不是真的因为这个,可见她这样耐心的安慰她,郑漪心里就更难受了,甚至还有些不大舒服。
郑漪从小就是非常招人喜欢的女孩儿,现在她因为江老太太的一番话,轻易的对大嫂产生了偏见,的确是她的不对。可是她这样的以己度人,对方反而是一副善良大度的样子,就衬得她有多坏似的。
便垂了垂眼说:“大嫂,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
沈令善也知道她肯定是有一些不想和她说的话,太正常了,毕竟她俩的关系又不是真的亲近到无话不说的地步,于是就让她回去休息了。
她对郑漪好一些,却也没有奢望她对自己推心置腹。她只是做一些分内的事情,至于结果如何,只要她自己问心无愧就成了。
兴许是江老太太的确对她做了一些什么,她该去想法子解决,可若是郑漪就是这样轻易的被人说动,那么这种事情日后还是会有的。
最根本的解决办法,是在平日相处的过程中。总是需要很多的时间,才能了解一个人,看清一个事,清楚自己应该站在哪个位置。
况且她现在也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
去看完孩子之后,沈令善去了一趟江屿的书房,却看到他人不在里面。
看到紫檀西番莲纹圆桌上搁着一个碗,甜白瓷的小碗。
是空的,底部有些深褐色的,闻着有些药味儿……
碗在书房,那肯定是江屿自己喝的。
他生病了吗?
沈令善蹙眉想了想,觉得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好。
没有等到江屿,回去之后,沈令善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四同斋有旁边有小厨房,没成亲前江屿经常住在那里,所以这些都有准备的。可成亲之后,一切生活起居都在琳琅院,那小厨房自然也是闲置了。
可她没见过琳琅院的厨房有熬药——那是他故意不想让她知道的。
沈令善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台前放着的花觚。
之前是丹桂,现在是腊梅。
他其实不是一个很懂情趣的人,她说过喜欢他摘得花,他就经常给她摘了,每天都有新鲜的。好像就会这一招似的……沈令善有些开心的笑了笑。
以前她总是娇气的希望有人替她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体现真心和对她的在意。现在呢,有人能送她一枝随手就可以摘到的花,她就觉得很满足。
过了一会儿江嵘就进来了。
快要十岁的小少年看上去已经长了不少的各自了,看到她便叫她:“嫂嫂,您叫我来有事情吗?”
他也是很喜欢来找嫂嫂说话的,可是大哥说他是男子汉,不能一直来找她,而且现在又有了小侄儿,嫂嫂已经够辛苦了。说得太有道理,他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平日就很少来琳琅院了。
看到他来了,沈令善将做好的护膝给他:“喜欢吗?”
江嵘笑了笑,眼睛弯弯跟月牙似的,亮晶晶的,对着她说:“喜欢,嫂嫂对我真好……”一双小胖手捏了几下,笑得更傻气了,“好软,肯定很暖和。”
到了护膝,江嵘很欢喜,想到之前大哥和他说的事情,他敛起笑意,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嫂嫂,小声的说:“嫂嫂,我母亲的事情,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大哥最听嫂嫂的话,肯定没有事情瞒着嫂嫂的。
他有时候看上去很小孩子气,有时候却很懂事,就像现在。
他垂着眼睫喃喃的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已经长大了,早就不想母亲了,只是忽然知道她还在,只是不要我了,有些难过罢了……我大概非常不招人喜欢吧。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嫂嫂你们喜欢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他说着笑了笑,却用力的抿了抿嘴,想哭,却还努力的在笑。
沈令善轻轻把他抱进了怀里。江嵘就靠在她的怀中,问道:“嫂嫂,你会一辈子喜欢我的吧?”
她笑笑说:“当然。”
江嵘笑笑,这回是真心的,满足的抱着嫂嫂,好像母亲一样。侧过头看到进来的高大身影,江嵘才睁大了眼睛:“大哥,你来啦。”
他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双手抱着护膝,很满足的从嫂嫂的怀里出来,开开心心的回去了。沈令善看着他开心的背影,也被他的笑容所感染了,却看到江屿的脸色不太好看,于是拉着他坐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他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太想说话。
沈令善也不问了。因为看到江屿,就想到刚才书房里的那个空药碗,就关心的问他:“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我刚才去你书房,看到有个药碗,你在喝药吗?”
江屿想了想,对她说:“没有。”
“那是什么?”别的事情他可以不说,她也不会多问,可是这种事情,总是要告诉她的。
江屿望着她的脸,启唇说道:“善善,我只是不想让你有孕。”
他的神情看上去极为寻常,好像是说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子嗣哪里是小事?她忽然就想到了,眼睛睁大了一些,当下就蹙眉道:“那你怎么不和我商量?那药对身体有伤害吗?你喝了多久?会不会以后都……”
“善善。”江屿忽然握住她的手,眼神深邃,“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好不好?”
沈令善忽然觉得一阵恍惚,看着江屿的眉眼。以后不要孩子……她好像接受不了。
喃喃的说:“可是你说……你不说过,还想要个女儿吗?你不是说……”
他明明说过,想要好几个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要。她也曾期盼过,生下犬宝之后,她就更期盼了,觉得给他添个弟弟妹妹,肯定很有趣。
“……现在不要了。”是江屿的声音,非常的冷淡和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