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霏云轩第二近的警署门口发生了争执。几个警员上前拉架。打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霏云轩楼主的两位亲传弟子。
先不论这个“第二近”。商和徵终究是丢人丢到了外面,两人双双被关了禁闭。鉴于他们姑且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有谁刻意刁难,更不会留下案底。只是警署通知家属——也就是霏云轩其他的师兄弟,隔天去保释两人。至于为什么隔天,是因为这种行为影响不好,需引以为戒。
打架的理由就更简单了。他们都是为羽而来。
已经几个月没有消息,但谁也没想过要放弃。一开始,师门四人隔三差五,派不同的人到最近的警署打听进度。尽管他们保证,一有消息一定会告知家属,但他们还是放不下心。每次,每个人都是失望而归,警署的态度也愈发不耐烦了。
有一次,某个警员失言,劝他们做好最坏打算。偏偏那天去的人是商。她立马就急了,差点发生“袭警”的事件。此后,他们便不让商再去了。商自然是不服的,她寻回师妹的急切与忧虑,是写在脸上最明显的人。之后她经常一人出去,也不和师兄弟商量,默默跑到不同的警署打听。一来二去,半个城的警员都要认识她了。
她是怎么在和霏云轩“第二近”的警署,和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徵吵起来的?这确实算一个巧合。没有师妹在,为了上下吃饭的嘴,戏楼还要照常运转。徵出门与供应商谈事,恰好路过这里。他想着,既然来了,稍加打听也无妨,反正这边的人还不至于看烦了他的脸。结果一进门,他就看到敬爱的商师姐在咄咄逼人。
当时有两位警员在场。女警员露出难办的神情,男警员的态度则有些凶。徵立刻拉开了商,指责她不服从大师姐的安排。商一下就来了火气,说她关心师妹也有错了?徵又说,她近期频繁外出,戏楼的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罢了,她不能完全把经营的事抛给别人。
这话出口,商一下就跟被点着的炮仗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提前过年了。她立刻骂道,徵平时不注重师门礼仪就算了,如今在外人面前还给别人拉偏架。徵气极反笑,当着警员们的面反问师姐:你是要我和公职人员作对?孰对孰错还没分明白呢,原本高声喧哗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于是,商出手打了他。
她气得脸红,眼珠子往外冒泪。徵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他想了又想,实在没觉得自己有错,便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陷入沉默。商不依不饶,说本就临近年关,治安不好,四处都人手短缺,谁知道官老爷还记不记得他们的事,还有没有认真找人,她得提醒他们。这下本就嫌吵的男警员不乐意了,拉扯起来,骂她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这便是徵所担心的了。他很清楚,商说的也许是对的,可她好像忘记了,曜州的公安势力是羿晖安掌控的。羿晖安是什么人?抛去与师父分庭抗礼的星徒身份,她也是市公安厅的厅长,军阀的家眷。得罪她的手下,实在对寻找小师妹没有好处。但他也不能真让自家师姐给“外人”欺负了,只好一遍拉架,一遍给师姐讲道理——就是声音大了些。
男警员喊他们滚蛋,不然把他俩都抓起来蹲局子。女警员不开腔,只一味地把两人往外面引。毕竟这儿还真抓了不少小偷小摸的家伙,坑位还不一定够呢。商又哭又气,大骂徵这人太冷血,没良心、窝里横、软骨头、不像个男人。徵到底是年轻气盛,向外拉她的手重了几分,一遍骂了回去:像你一样哭丧似的师妹就能回来么?既然以师姐自居,更该看得懂人情世故,少在外面惹事,少让人操心。
这不吉利的话让商听了,简直就像疯了似的。她去抓徵的脸,徵也不想忍气吞声,和她当街就扭打起来。很快,路过的人都停下脚步围观,附近的居民也纷纷开窗看热闹。这下警署冲出更多警员来,说什么也不能放他们走了。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了……还请你们,隔日来做个笔录,带他们回来。”
“……”宫张了张口,“多谢了。我们之后一定对他们多加教育。”
羿晗英一阵苦笑。其实她看到那边女警员的笔记时,也一时哭笑不得。但某种意义上,也并不是不能理解。
“我记得,您是总厅的人吧?”宫忽然问,“惊动你们,真的很抱歉。是我们管教无方了……到时候一定要他们好好反省。”
“不不,您误会了。这不快过年了,各地都缺人手么?总厅派了不少人到四处支援,只是恰好这一带都是我负责管辖的范围。您不必多虑。”
“如此重视百姓们的生活琐事,我向总厅致敬。正因为你们这么上心,曜州这些年来才少了不少麻烦事。霏云轩没能好好配合你们的工作,真的万分抱歉。”
“都说了,只是小问题。您不必放在心上。”
她们没聊太多,仅通传了情况,羿晗英就带着手下人离开了。等公安厅的车开走后,宫又一个人站在门口好长时间。天色暗下来,冷意愈发明显。这时候,角拿着一件披肩走出门来。他本想直接帮忙披上,但终归还是站在她身边,交到她的手里。
“哦。谢谢。”
宫只淡然地说。从她凌厉的眉眼间,角看出了她对两位同门的不满。
“……商和徵还小,都不懂事,你不要为他们动气。他们的初衷都是好的。一个挂念家人的安全,一个惦记招牌和脸面。”
“他们是好心。”宫冷冷地说,“祈祷这次小冲突,不会传到开阳卿的耳朵里吧。我真怕她做梦都要被这两个倒霉孩子笑醒。不过,他们也只配当个笑话了。但愿她并不把我们这几个孩子放在眼里。”
“她若真瞧不上我们,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角停顿了一下,“这件事……要告诉师父吗?凉月君已经听到了。他倒是说,不会出什么大事。”
“先等等吧。晚些时候,问一下凉月君的意见。”
角面露难色。他轻叹一声。
“用徵师弟的话说,凉月君就好像‘住在戏楼看戏的’。我也不清楚他的建议,于我们而言有多大程度的参考价值。”
“不要对师父的客人无礼。”
“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
宫默默披上了披肩。她喃喃着:“一个两个平时派不上用场,闯起祸来倒是个顶个儿的。大后天就是除夕了,怕是警署卖给霏云轩一个面子,没打算让他们在狱里度过大年三十。”
角看得出,她只是那样嗔怪,并不真那么愤怒。
“他们也是为了戏楼。商的话,尤其想和小师妹一起过团圆年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之后,我去警署接他们吧。”角这样说了。
“……你去吗。”宫终于转过脸,看向他,“你不担心他们认出你来,抓你归案了?”
“也许能这么做,他们早这么做了。”角浅浅笑了一下,继而严肃起来,“如果我的仇家想,也许我早就小命不保。但十多年细数下来,我在异乡也抛头露面了不少次,要抓早就抓了。更何况这么长时间过去,内地的格局也一定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们是否还得势,也是个未知数。我知道你们保护了我很久。保的不是我的安全,而是我的想法,我的心。这节骨眼下,我不该再继续缩在家里……多少也该走出来,帮大家做点外面的事了。”
宫看着他,看了挺久。天黑了,店家的灯笼都亮起来,霏云轩门口也点上了。他们的脸被映得发红。霓虹灯接二连三也亮起来,冷艳的色彩这才冲淡了暖意。
“连这条老街,也不那么坚守了。”宫的视线从左扫到右,“摒弃传统,与时俱进,是他们的想法吧。也许有一天,整条街都会失去那种古老的味道。”
“您觉得不是好事吗?”角问。
“看师父怎么想了。”
“师父大约不喜欢。”
“倒也未必。”
“是么……”角说,“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个喜欢传统的人。”
“她只是……害怕改变。”宫说,“改变,会摧毁很多旧的东西。不愿走的,走不出来的,跟不上的,都会死。”
“跑起来,很累,代价很大。”
“不跑便只有对抗。”宫低声说,不知是不是说给自己听,“但究竟在对抗什么……”
漆黑的天空看不到星星。今天是个阴天,而冬日的、阴天的夜总是格外冷。但曜州从不会冷,永远有人,永远有灯,永远有火。
凉月君点亮了桌上的烛台,于是整间屋子明亮起来。
“你究竟要藏到什么时候?”他对空荡荡的房间说,“公安厅的人都喜欢不请自来?”
于是有人从阴影里走出。皋月君将轻飘飘的公文包拿到身后,背着手,站到了门口。凉月君移动轮椅,从靠窗的弯廊里现身。他身上卧着毛茸茸的东西,时不时伸手帮它顺毛。两人隔着一个小房间的距离,相互不再靠近一步。
“别误会。我虽乘着晗英小姐的车来,却没打算为难霏云轩。我只请她捎我一阵,我在这一带有位老朋友需要拜访。我们不过恰好有着相同的目的地罢了。”
“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啊。”
“是啊,哪儿能呢?”
皋月君仍笑眯眯的。此刻的他像要散发出尽可能多的傲慢,以抵消往日不必要的谦卑。
“霜月君相当顺利地将那个孩子放走了。我不是很相信,你恰好那时候不在呢。”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啊。”
凉月君漠然地说,手上仍不停地抚摸着一只老猫。
“虽然卯月君不让我多事……但我这个人,好奇心实在太重啦。好奇心可是技术进步之源,你一定理解。所以我想请问——你为什么会放她离开?”
“为什么呢?”凉月君昂起头。背后的光为他的面部制造隐蔽,因此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清冷。“啊。不是说了吗?我恰好不在。”
“亏你还能保持冷静。”
皋月君推了一下眼镜。他忽然蹲下身,朝着凉月君的方向拍了拍手。
“咪咪,过来。嘬嘬嘬。”
凉月君愣是被逗笑了。“你吃错了什么药?”他难得骂人,“还有,它有自己的名字,可不叫什么咪咪。这孩子可是很聪明的,就凭你也想……回来!冻冻你要去哪儿!”
冻冻跳下轮椅,一溜小跑来到皋月君面前。皋月君将它一把抱起,哄孩子似的拍起来。
“原来它现在叫冻冻啊。真是奇怪的名字。是这里的人起的?”
“冻冻,快回来!”凉月君拍了一把轮椅把手,“离这种吃猫的坏人远点!”
“你涉嫌造谣,还人身攻击。这么多年了,你的手段还是那么卑劣。”
“那你可太光明正确伟岸了。”
“唉,都被你说得不好意思了。我就是这么不经夸的人。”
“你少废话,把猫还回来!”
“是它选择了我好不好?别说得像是我欠你似的。”
凉月君只得干瞪眼。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十指交错,重新靠在轮椅背上。
皋月君摸着猫,唏嘘道:“我以为如上次见面所言,再会时我们会更剑拔弩张呢。”
“你抢了霏云轩重要的东西。依我看,再不还来,局面就要如你所愿了呢。”
“没办法!那老半妖又不让我找你们麻烦。你若不愿说你不去阻止霜月君,放任小姑娘离开的理由,我可要让霜月君把它送走,换个地方当流浪猫去了。”
“滚蛋。这十年来,冻冻从未离开曜州,你这是想害他。若仅因为卯月君与神无君不对付,便要质疑与神无君一道的我,那你将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