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功德。”
一炷香过去，梁宁才开口道。
四个字，让郑麟的表情出现一些松动。
他的眼里笑意逐渐变得朦胧，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或许是第一天来这里时看到的巨大圆月，或许是初次筑基时面对的足以撼动整个门派的雷劫。
他的目光渐渐深邃，像一汪深潭。
伏七杀见郑麟貌似失神，伸手拨开对方长发，仔细端详那双点墨似的眼睛，直到对方回神，眼里重新聚焦，清凌凌的像两丸黑琉璃。
他一直在关注郑麟的反应，确认对方没有什么异常，歪歪头，像只单纯无辜的大狗狗，在关键时刻出来圆场道：“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不如先去休息吧。”
郑麟实在是很想听梁宁怎么解释这四个字，浅然一笑：“七杀能不能给我们泡杯茶提神？”
伏七杀见状不再劝，挥手在旁边桌子上化出一道茶具，开始忙活，不一会儿就能听到茶壶冲水时汩汩的水声。
梁宁见伏七杀果然听话地去泡茶，开口将自己看法娓娓道来。
“先借方异之事立足，博得众人同情支持，再以祺祥殿副掌事身份立威，推广你所撰写的那些成语话本字典，门派、陆华城、永嘉城及周边村镇，学堂启蒙，话本编撰都是使用或者参考过你手的书册。
我起初是以为你只是想尽力将门派发扬光大，直到后来有些村子里给你建了生祠，这些事情都被你用副掌事的权力压了下来。
之后你又趁着陈家的东风提出在永嘉城里除鬼饕餮，一方面是为了逼出玄雷门余孽，辖制炎乾天宫，在众人眼前收取月之精，另一方面是借凡人之口为自己声望造势。
而收红彩儿想试着把她敕封为一方土地……大概想用她来测试到底需要多少香火信仰才能成神。”
碧梧峰的人最是护短。
正常来说，郑麟难受，孟丹微就难受，然后方异和楚飞尘和伏七杀就得受着，路过的狗都得挨一巴掌，已经是整个门派公认的事实。
他说这些话时也是存了几分警惕，根本就没指望那一峰的人能给自己好脸色。
目前却是除了知晓内情的伏七杀，方异楚飞尘两人还在云里雾里阿巴阿巴，李淮舟像是明白几分，又不知怎么说破。
梁宁继续说：“我能承诺，若是我掌控魔界，整个魔界会尊你为帝师，为你修功德庙宇，每日进奉香火。”
郑麟眉梢一挑，嘴角勾起，露出了今天目前为止，最发自内心的一道笑容。
梁宁亦是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对自己赞赏，还有一丝丝假象被挑破的懊恼。
他淡然审视郑麟，“你此去大晋，若是打算扶持李淮舟成全自己的贪欲，我只劝你一句，这是在作死。他与你一般心软，不是能登大统的料子，根本护不住你，更遑论要在大晋站稳脚跟。”
旁边的李淮舟闻言眼底露出失望，不过随即又释然。
他之前与碧梧峰过节不小，两人合作的契机也是完全出于利用，之后郑麟让孟丹微保下御宁东，已经算是极大的恩惠，他不会奢求对方再为自己赴汤蹈火。
而眼前的郑麟此时已经有些怒意。“我从来没有过利用淮舟师兄的意思。”
“那个九子夺嫡的故事。”
郑麟一时语塞——真不愧是大佬，都未出现就能监听他这边的动静。
“是鼓动还是劝诫，只有你自己知道。”
“如何，现在我能够请你帮我的忙了吗？”
郑麟深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说：“可以。”他将手收在袖子里，搭在胸前，“执律长老比我想的还要谨慎呐。”
“和你学的。”梁宁突然伸手拍拍郑麟的头顶。
这个动作说不上有多亲昵慈祥，却让郑麟一时怔住。
“你不必一个人硬撑，与长辈撒娇并不是什么坏事，如同我也会有事拜托你一样。”梁宁道：“你的书里有一句话，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虽然但是，这句话好像不是这么用的。郑麟天灵一暖，仿佛有一道很舒服的气息随之灌入他，让他心神宁静下来。
如今已经是早上，街上逐渐热闹起来。
临街的院门大敞，郑麟坐在院子里看门前来来往往的人，伏七杀陪在他身边看书，时不时询问郑麟几句。
楼上行动已经无碍的李淮舟脑海里反复思考着郑麟给他说的“九子夺嫡”，心绪依旧低迷，见郑麟要出门，从楼上跳下去追到他身边。
“你去哪，我也同你一道去。”
“我就是去街上走走。”郑麟见李淮舟神色有异，朝他笑道：“那得麻烦淮舟师兄替我付账了。”
李淮舟见他对自己脾气如常，顿时觉得轻松不少，揽过他肩膀，与他挤着高高兴兴往院门外走，伏七杀与楚飞尘一道跟上。
在四人之后，方异与找了梁宁。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留着山羊胡须，两鬓斑白的老者目光慈祥地看着一身黑衣，面容冷峻的青年，语重心长道：“老梁啊……”
梁宁揉揉眼角，嫌弃道：“别顶着那张老脸叫我老梁。”
方异妥协地摆手，再抬眼时已经变回青年时期英俊潇洒的脸庞。
“你怎么突然要对魔界下手，在门派里不好吗？山清水秀的，还有一堆弟子给你折腾，掌门对你这么好，你身为长老都不用天天去教早课。”
合着你对人好的标准就是这点吗？梁宁想起孟丹微为自己师兄守山多年，换来无数次气闷暴躁，不由得对对方怜悯不少。
“……你不知道，或者说，你应该知道那种感觉。”他摸摸壶还温着，捡个干净杯子给自己倒上茶水，“我从被掌门捡回去到现在，已经过了四百多年。”
“这四百多年，我只出了三次门派。为的就是能潜心修行，早日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我的地位，我的家乡……”
梁宁冷峻的脸上满是惆怅，边说边瞟了方异一眼，然而对方早就知晓执律长老并非是悲春伤秋的人，扯着嗓子道：“你说实话，装什么乡愁。”
“……”
都是走江湖的人，亲人权力之类的凡俗世情早就不挂怀了，实力才是一切。
梁宁纵然为人……为魔冷淡了一些，该为门派出力时绝不搪塞敷衍，数百年相处下来也一同喝过酒，赏过花，峰主和一些长老们都已经将他当成朋友同门看待。
“实话就是千和他在急速的衰弱，不知缘由，无法救治，苍阳仙门需要新的力量来补充实力，也需要新的盟友来维持表面的安宁，魔界就是这个新盟友的备选。”
方异心神巨震。
他与千和光霁虽说是师兄弟，两人前后入门的时日却相差数千年之久，修为也相差极大，当初在玄羲殿千和光霁说要让出掌门之位，方异心里的惊慌意外不比其他人少。
千和光霁如果不再当掌门，会做什么呢？
大概就是将三十年前的血仇一一清算吧。
那件事情一旦开始，除非他倒下，否则永远不会结束。
梁宁身在局中，却看得比一些人更为透彻。
苍阳仙门是唯一能牵制住千和光霁的枷锁，或者说牵挂。
他想对方好好的，就必须要保证，苍阳仙门不会倒。
梁宁说道：“不然你以为，千和为什么会纵容郑麟做这些事情？他利用郑麟整顿门派，郑麟也在掌门的帮助下获得了权力地位，两者互惠互利。”
“看来你这一趟远门完全是自己的打算。”方异心道，若是师兄他知道你的想法，一定会直接将你封在门派里严禁出去。
梁宁坦白道：“被门派收留这么久，我始终欠你们一个人情。”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仙门所在的东方，“我想保住他。”
“所以我需要郑麟的帮助。”梁宁目光渐渐狠厉，盯着同伴道：“如果你和伏七杀那小子敢来阻碍，别怪我不择手段！”
这一次，换他来保护千和光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