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这兰台重地,如今成了半壁山村,半壁朝堂。
那小鸡仔扑拉一下摔在地上,扑棱着翅膀一歪一歪地跑远了。
连带着一旁那百来只鸡仔鸭雏也都乌泱泱一片喳喳嘎嘎地四下逃窜去了。
人家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兰台是惊得鸡飞鸭跳,鸟散鱼溃。(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出自宋代李清照《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原来他怕酉禽,真是好笑。(酉禽,即鸡的古称之一)
甚好,甚好,他不喜欢的,小七偏偏喜欢。
眼下她要去画图纸,更偏偏抱着鸡仔,就好似抱了什么了不得的尖兵利器一般,一手一只,偏要吓死他不可。
那人跟在后头,一句话也不说。
就好似突然拿捏到了那人的弱处似的,他不高兴,她偏偏高兴得厉害,走起路来都比寻常轻快了许多,她抱着小鸡仔简直是得意洋洋地走,大摇大摆地走,大模大样地走,简直是走得虎虎生威,走得袍袖生风。
嗬,从前都是那人前面走,她跟在后头。
如今时移世易,竟是她走在前头,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路过她的池塘,路过她的桑园,路过她的小篱笆,鸡鸣鸭叫声渐渐远去,很快便出了西林苑,出了西林苑便是听雪台了。
你瞧,听雪台前后真是大不一样的天地呀!
小七已经许久不往前院来,三月中的飞檐青瓦泛着金晃晃的日光,这一路的山桃竟已经开得千头万朵,夭灼如云。
兰台那冷冰冰的玉阶彤庭与高亭大榭,竟被装点成了柔情似水的模样。
兰台的桃花开得多好啊!
蓟城的春天好似一夜之间就来了。
你瞧那远处青山灼灼,浮岚叠翠,而眼前已是春景熙熙,桃色满园。
这一路的山桃比从前多了不少,长长的枝桠亭亭如盖,遮天蔽日,几乎要挡住三月那愈发浓烈明媚的日光。
想必这段日子,那人又命人栽种了许多。
他把她从西林苑至原青瓦楼必经的这条路建成了一条山桃小径,西林苑到原青瓦楼有多远,这条小径便有多远。
小七怔然,他是个有心的人呐!
忍不住驻足,仰起头来看桃花,你瞧呐,燕国的桃花与魏国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透过这千头万簇往天边看去,燕国的天与魏国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澄澈,也一样的湛蓝。
她痴痴地看着,曾无数次想要逃离的兰台,而今与故土一样令人着迷。
小七闭上了眸子,仔细地嗅着,这料峭的小桃风扑在身上多暖多香呀,那是她幼时在桃林山间独有的味道,别处是没有的。
怀里的鸡仔咕咕叫着,桃花里的金翼使四下嗡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想就待在这山桃树下,真想就这么好好地待在这里。
忽地嗡鸣声急近,好似就到了眼前,要狠狠地竖起尾巴来蛰她一下,仓皇睁眼,那人宽大的袍袖与那温柔的小春风一同扑上了她的脸庞,也把她怀里的小鸡仔惊得打鸣,惊得展开双翅扑棱一下蹿到了树上去,蹿得那桃花哗啦啦地往下落,落了她与那人满头都是。(金翼使,古时蜜蜂的雅称)
“哎!”
小七跳起来伸手去够,叫道,“下来!我的鸡仔!下来!”
她身量娇小,跳起来也够不着,可你瞧那罪魁祸首,只是立在一旁目色含笑,身量那么高的人,他连忙都不肯帮一下。
小七凝着眉头,叉起腰来,凶巴巴地叫道,“公子可恶!”
怎么不可恶,惊走了她的鸡仔,却还只是一旁看热闹,实在可恶。
忽地身上一轻,她平地起了两尺多高,那人托着她的臀,轻轻巧巧地将她抱了起来。
从前总是要仰头望他,这是小七第一次比那人高出许多来,她垂眸俯视那人,见那人眸光灿若星辰,此刻正温柔地望她。
方才心里的气顿时烟消云散,哦,她在那人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
那人的眼眸就似一面镶嵌着星子的铜镜,她在那人的眸子里看见自己此刻正置身于一片烂漫的山桃之中,那若草色的素袍子上沾着星点点的泥土,那随手挽起的发髻上也落上了红纷纷的花瓣,耳畔的青丝轻拂在脸颊,眉心的红痣鲜翠欲滴,那不施粉黛的脸庞熠熠生光,她从前不知道自己竟这般好看。
是山桃里的小七,也是沾泥带土的小七,是不藏心机的小七,也是最质朴鲜活的小七。(质朴一词最初出自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实性》,原句为“此皆圣人所继天而进也,非情性质朴之能至也”。质朴是一种自然状态,形容一个人天真自然,心无旁念)
树上的鸡仔被惊得扑棱棱乱窜,一整根枝桠上的花被晃得扑簌簌乱掉,那人的髻上肩头也都落满了一朵朵完整的粉红。
人面桃花,交相辉映。
她从前便知道,公子许瞻原本就是那般地好看呐!
山桃里的公子许瞻不再似那个十殿阎罗,他的霸道阴骘全都消失不见,杀伐算计与他也毫无关系,他周身上下都沐在红粉粉的光影之中,那如冠玉般的好颜色看起来十分柔和。
小七恍恍然失了神,毫无防备地跌进了那人的眸子里,那人一双凤目眸光动容,顾盼生姿,如一口古潭,深不见底,死死地将她吸卷了进去。
那样的眸子使她顷刻沦陷。
可你说,谁又能在公子许瞻的眸子里,真正地束身自好,真正地动心忍性呢?
她是做不到的,她也在那双凤目里看见了沉沉浮浮又几近溺亡的自己。
将将要摆脱离去,须臾又被毫不留情地吸卷进去,吸卷了进去,复又挣脱出来,那双含情的凤眸就好似布满水草的漩涡,将她一双柔荑一双小足将她整个人都缠绕得死死的。
缠得她面若桃花,脸红颈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