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声音极力地压着,但仍旧听着熟悉。
是东郭策。
那魏夫人愕然一顿,惊疑不定起来,“竟就醒了吗?”
来人道,“醒了。”
“上一回的伤还没有好,又受了那么重的一箭,怎么就醒了。”那魏夫人看着已是心神不安,好一会儿才道,“公子的伤势到底怎样,医官怎么说?”
来人小心道,“医官原本说,伤势极重,只怕醒不过来。”
那魏夫人闻言便有些忿了,“这不是醒了么?这么大的事,你怎能不去亲自查验?”
来人低着头,“裴孝廉一直在近前守着,不许旁人靠近,我......我靠近不得。”
魏夫人闻言便凝眉低叱,“你便这般没用!”
来人愈发低下声去,“他如今是右将军,策位卑言轻,怎敢不从。”
那魏夫人冷笑一声,“那姓裴的看着虽莽,倒是个警醒的,他能从护卫将军做到右将军,没有那么简单,你以后要学着些。”
来人肃色应了,又继续禀道,“公子才醒,就已经在查细作的事了。”
魏夫人问,“可查出来了?”
“该查出来的,算是查出来了。”
来人说得意味深长,魏夫人亦问得耐人寻味,“该给的东西,都给了吗?”
“夫人交代的事,怎敢误了。”
他们二人一来一往,说起话来听着已是十分熟悉,难怪从前魏夫人总会提起“东郭将军”来,原是早就背着公子勾结到了一起。
那魏夫人这才轻舒了一口气,“你也不必心急,等这事儿办妥了,自然有你的荣华富贵。右将军算什么,你就做燕国的大司马。”
东郭策恭敬应道,“是,全都仰仗夫人了。夫人放心,总之不会有什么纰漏,约莫很快就要传召要犯了。”
那魏夫人话锋一转,又笑,“药可备好了?”
东郭策忙自袖中取出小瓶,“夫人的吩咐,怎敢误了,早就备好了。”
那魏夫人接来小瓶,取掉了其上的红布塞,倒出了一粒赤黑的小药丸,这便笑着捏开了小七的嘴巴,似哄劝孩童一样,“来,吃吧,吃吧。”
小七扣住那魏夫人的手想要逃开,大声喊着,“不要......”
然而她的话没有说完,便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她惊恐地再次尝试,却依旧说不出什么话来。
而魏夫人那朱红的丹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尽是些凉薄无情的话,“吃吧,吃了去公子面前,就不会乱说话了。”
小七心中一凛,陡然明白了。
她想起从前与公子说起大梁旧事,问起公子,“公子可知道有一味药?奴知道有一味药,喝下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那时她还能微笑着娓娓道来,好似与故人闲话家常,“奴从前在外祖母家,见有人喝过这样的药。那女子好像是个媵妾,因为偷听了舅母说话,便被毒哑了。”
她那时便见过这样的药。
一味哑药。
可碾成药粉,也可做成药丸。
关氏母女何其歹毒的心思,竟把这样的毒药,也要当作沈淑人的嫁妆。
也难怪沈淑人敢把自己做下的孽事一五一十一一道来,只因认定即便小七哑了,便再也不能为自己辩白了。
她便也明白了东郭策在城楼上的“畏罪自戕”,到底是什么意味。
大抵是要定她一个通敌之罪吧?
他们寻了一个最完美的替罪羊。
小七死死地抓住了那魏夫人的手,把指尖都深深地嵌进了那魏夫人的手背,那魏夫人惨叫一声,极力地往后退去,“啊!啊!你疯了!啊——”
她死死地抓着,挠着,直到把沈淑人的手背抓出了三道深深的血痕,她大声地斥着,“沈......沈......”
她恨自己没有力气,恨自己没有利刃,恨自己连一根簪子也无,不然定要扎烂沈淑人的心口,掏出她的心肝五脏,看看是不是黑透了,是不是烂完了,看看是不是早就成了一滩冒着黑水的狼心狗肺。
可她什么都没有啊。
东郭策轻易便将她踹了开来,那一脚踢得重,踢得她的手臂都要断了。
魏夫人疼得厉害,惨叫着跌到了一旁,受了伤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待回过神,已是一巴掌扇了过来,恶狠狠地斥了一声,“贱婢!敢挠我!若不是留你有用,你早死八百回了!”
那魏夫人哪里还有一分中毒的模样?
她的身子养得好,力道又大,这一巴掌生生地把她的嘴角扇出了血来。继而又上前捏开她的嘴巴,就把药丸塞进她的口中,声音冷冽中带着冷厉,“吃!吃!你吃!我磕掉了一嘴的牙,你也别想再说一句话,这才算公平!我不信,公子会再要一个哑巴!”
小七不肯,拼力相抗,不肯那东郭策便来押住她,单膝将她压在地上,厉声喝道,“老实点儿!”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用嘶哑的嗓音抗拒着,再怎么拼力却都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声音来,很快便连一个字,连一点儿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她意识到自己失声了。
那魏夫人见状哑然失笑,她笑得不能自己,药丸在那划着三条血道子的手里拿捏着,“这就是命啊,我还没给你哑药,你自己倒先不会说话了!姚小七,这就是命啊!”
东郭策便问,“夫人,眼下怎么办?”
那魏夫人盈盈起了身,扬起下巴来,“罢了,既已成了个哑巴,便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言罢顺手一扔,将那赤黑的药丸扔到一旁,很快就滚进了稻草堆里,再不知踪影了。
这便听得外头脚步声近,有人疾疾行来,低声道,“公子要审。”
魏夫人仍在问起最要紧的事,“公子精神怎样?”
来人禀道,“伤得重,看着不算好。但哗变事大,抓细作要紧,因此虽不好,却已经审得差不多了。”
魏夫人闻言嗤笑不已,“这是不要命了。我便看他这身子能撑到几时?还能不能撑到过汉水!”
转而又问,“可知道了姓姚的就是细作?”
来人答道,“细作供认出来,公子已经知道了。”
小七心中一叹,你瞧,她没有猜错。
她是今日军中哗变最合适的替罪羊。
这便有人架住她往外去,半张脸麻麻肿肿的,身上也并没有什么力气,出了牢房才发现眼下不过是申时,雪势小了许多,但仍旧密密麻麻地下,一落地很快便凝成了冰。
离宫又恢复了平静的模样,该值守的值守,该巡逻的巡逻,公子雷霆手段,因而哗变大抵早已控制住了罢。
她被人押着往前走,冻得浑身打颤,站不住走不动便被人架着拖着,快到离宫正殿时,见裴孝廉正守在门口,一脸的忧戚。
见他们来,大步疾行冒雪上前将她搀住,抬起一脚就将东郭策与那押送的人踹退了几步,继而摔在了雪里,“大胆!”
东郭策倒在雪里,拿腔拿调道,“末将奉命押送要犯,裴将军这是干什么?”
裴孝廉怒目而视,“公子可定了罪了?”
东郭策虽不服气,却也并没有法子。
他的魏夫人为了避嫌没有跟来,便无人为他做主,因而心里鼓着闷气,却也不敢再回话了。
小七仰头望裴孝廉,那北地的汉子目光挪来时,已经变得温软了。
他眼里的神色真是复杂啊,小七鲜少在裴孝廉脸上看见如此复杂的神色,他轻声说,“姑娘不怕。”
她想问裴孝廉自己犯的到底是什么罪,但她说不出话来啊,她就那么仰头望着裴孝廉,一双眼睛咕噜咕噜流转着,盼着他能在进殿之前向她透露一丝半点儿的消息。
但他只是搀扶着她进殿,他只有一句话,“姑娘不怕......”
他说不怕,她便不怕。
死过两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自己也对自己说,小七啊,不怕。小七啊,你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