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真暖和啊。
殿里的炉子生得暖暖的,公子许瞻披着大氅,他如以往每一回一样就坐在案前,他原本身上惯有的雪松早被血腥气和草药味掩盖住了,那墨黑的貂裘愈发衬得他面如纸白。
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也总沾着草药味呢?
小七已经记不清了。
他说,“过来烤烤火吧。”
那才二十有二的人,何故开口时竟似垂垂老矣啊。
小七心头一酸,不敢抬眉去看,只似以往一样在那人案前跪坐了下来。
当真已有许久都不曾这般面对面地坐过了啊,如今两人疏离,亦是十分陌生。
她瞥见那人缓缓伸过手来,那白皙修长的指节微微颤着,指腹微凉,在她唇边轻轻抹着,在她那两道疤上轻轻地抚摸着,也在她半边红肿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着。
小七不知那人此时正在想着什么,只是好一会儿才垂下手去,轻叹了一声,“小七啊。”
小七眼眶一热,她已许久都不曾再听过他叫“小七”这两个字了。
也已经许久都没有怎么见过面,不曾好好地说过话了。
他的声音低沉宽厚,那几分负伤后的虚弱使他看起来再不似寻常一样强硬了。
冻得发紫的唇瓣启开,下意识地就要应一声,“公子。”
张开口却想起自己说不出话来,心里闷闷地堵着,堵得她十分难受,就那么垂着眸子,再不敢抬眼望他,真怕自己不争气地再哭出来。
也真怕那人再似从前一样说一句,“收起你那不值钱的眼泪。”
炉子里的火烧得噼里啪吧,火星子四下迸溅,那人与她说话的时候不见一份怒色。
他不提细作的事,他说,“你饿坏了吧。”
她不回话,那人也没有恼,他自顾自说着自己的,夹着道不尽的叹息,“你的生辰,孤没有忘。”
她这才瞧见案上就置着一张雕花托盘,盘中一碗长寿面,在这小年的楚国离宫之中,正袅袅冒着温热的白气。
几块嫩牛肉,几根青菜,还卧着一颗蛋。
青铜碗旁,两卷细软的丝帛静静半卷着,耷拉着细细的小绳。
那修长白皙的手递来一双银箸,“吃罢,小七。”
这碗面使她想起了庄王十六年的九月初九。
十六年九月初九,公子大婚,他也是给了她一样的长寿面,也是与今日有着一样温和的眉眼,也是与今日说着一样的话。
那时候他说,“小七,回家吧。”
而今呢,而今这平静的叙话下,必是一场腥风血雨,她知道。
你听他说,“吃吧,吃饱了,我再问你几句话。”
她知道自己被押来是为了什么,是被审讯,是被问罪。
罢了。
也罢。
不管有什么罪,不管问什么话,总要先把肚子填饱吧。
然而拾起银箸来,心口却堵得满满的,不过吃了四五口,那碗面便迟迟也吃不下去了。
因而放下了银箸,静静地等着公子的审判。
听那人问起,“你给沈宴初写过信吗?”
她摇摇头。
从也不曾。
那人又问,“你知道军中有魏国的人吗?”
大抵有罢。
蓟城四下都是魏宫的细作,军中又怎会没有?公子许瞻治军严明,若没有,今日瓮城就不会哗变起事。
她抬头望着那人,那人一双长眉微微蹙着,脸色愈发的白。
他垂眸望着长寿面旁的丝帛,他说,“细作身上搜出来的,你看看吧。”
她心中隐隐知道不好,仍旧取来丝帛,摊开望去。
哦,是密信啊。
密信中写,“燕军兵临郢都,迁延日月,粮草不敷。燕宫有异,庄王薨逝,是魏国最好的时机,请大表哥速发兵驰援楚国,或直取蓟城。”
密信中还写,“明日祭旗,请速知会千机门,并于军中哗变起事,备妥弓箭快马,射杀公子许瞻,助大泽出逃。”
第一封是写给魏公子的,第二封不知是写给谁的,但都是以小七的笔迹,以小七的口吻。
是沈淑人!
是沈淑人与魏国通信!
是了,她和沈淑人于西林苑朝夕相处四个月,她的身段,神态,言行举止,笔迹,沈淑人什么没有学个通透?
模仿她的字迹不过是其中最容易的一桩。
这便也明白了沈淑人与东郭策强加于她身上的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罪,原来果真是通敌之罪。
那人眸色黯然,声音沙哑,他好似在问自己,“父亲的事,他怎会知道。”
知道庄王薨逝的人极少,大营之中也不过只有三人。
公子,小七,裴孝廉。
小七想起魏夫人最初在营中大闹,原来就是要引潜伏在军中的细作现身,好暗通款曲,为她所用。何况,自从燕宫来人送大周后密信,催促公子许瞻尽早回国时,沈淑人便张牙舞爪的非要她侍奉,亦是要趁机寻出她的错漏来罢?
是了,沈淑人一次次试探,她是拿定燕宫出了事。
小七摇头,却不能为自己发声。
她知道公子是不怎么信她的,从最开始她便知道。
每一句的审问和静默,都是对她的不信。
而今与“不信”相比,她更难过的是公子的黯然。
她摇头,伸手在案上写下,“我没有写。”
但那人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