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剑轻易穿透墙壁,刺中墙后的肉体。
陈浩不疾不徐地走过,拔出水剑,绕过拐角,拉开厕所门。
目标靠在墙上,双手紧按着胸口斜上方的伤口,大口大口地呼气。
“刺歪了啊。”他抬起手,准备给目标再补一剑时,对方突然从喉中爆发出一声怒吼。
“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老子!”
陈浩散掉水剑,用挂钩上的毛巾擦擦手,拿出夏至给他的名单比对:“爆裂转椅爷爷神,是你没错吧?”
“那个名号我已经两个月没用了!”
“无所谓,是你就没错。你在名单上,所以我要杀你。”陈浩说罢,翻手凝出水蛇准备了结他。
“等等,再等等!”目标咬着牙吼道,“谁雇的你,我出双倍!不,三倍钱!”
陈浩点点头,似乎是在赞同他的话:“你说得对,我应该要点报酬。”
水蛇从他手中弹出,缠住目标的脖子,缓缓拉紧。陈浩看着他,也有可能是看着他身后的镜子,轻声说:“这不是针对你,在最开始答应按名单清人时,我觉得这可以帮助我自己……至少,在我的情感恢复后,我应该会感谢自己。不过现在……”
水蛇钻进剑刺出的伤口中,撕咬他身体内部的血肉。鲜红的喷泉溅洒在浴帘和天花板上,裹着血丝的水蛇顺着血水冲到瓷砖墙上,留下一滩暗淡的水渍。
“现在,我感觉很好。清理你们就像给房子做大扫除,我能从中接收到某种回馈。”
“我喜欢这种回馈,我喜欢现在的感觉。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两个小时后我就会知道,并尽情地享受……我应该会感谢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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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蘸了点血,划掉名单上第八个名字。这其实不太卫生,只不过手头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用了。
一束幽蓝的冷光伴着铃鼓一样的响声逐渐接近,陈浩踩开垃圾箱,把尸体丢了进去。
“同学,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巡警站在巷口问道。他手中的提灯并不刺眼,可偏偏能照亮所有的角落。
陈浩往前走了两步,挡住垃圾箱,随口说:“家里人吵架,我出来避避。”
巡警皱眉,絮絮叨叨地劝导他:“平时也就算了,这几天戒严,还是不要出来乱跑。哎,你家长也真够呛的,最近出了那么多事,怎么能让孩子一个人跑出来……”
巷子另一头传来细微的铃响,与巡警来时的铃鼓响有些相似,但更沙、更碎。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不要岔开话题!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老是不听大人说话,不听又吃亏……”
一只足有一人高的蛐蛐闯入灯光范围内,巡警此前从未见识过这东西,颇有些新奇:“嚯!好大的虫子!这是外来物种?是你养的宠物吗?”
蛐蛐笨重地抬起上半身,露出腹部几乎与腹甲融为一体的褐色人脸,在冷调的蓝光下,恍若青面獠牙的恶鬼。
巡警吓得大叫,手抖得连提灯的光都在颤动,却还牢记自己的使命,挥手示意陈浩躲到他身后:“同学,不要慌,你慢慢挪过来,不要惊动它。”
蛐蛐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发出聒噪的鸣叫冲了过来。陈浩升起雾墙截住它,随即降下天泽之剑把它钉死在地上。
这种昆虫人在他没有灵力的情况下的确很难对付,但现在……委实是不够看了。
巡警呆愣愣地看着他把蛐蛐的尸体扔进垃圾箱,大张的嘴变换了各种形状,始终没发出一个音节。
“你…刚刚……那是灵力吗?”短暂的震惊过后,他掏出了手铐,“你涉嫌违反广雅区反暴力修炼条约,请跟我走一趟,配合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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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浩就这样进了局子。
如果他情绪正常,这会已经慌张得不行,生怕给目前这个一切向好的循环带来什么新变数。然而,现在的他浑然不知慌张和焦虑为何物,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认真感受自己的屁股一点点捂热冰冷的凳子。
凳子刚由冰转凉,夏至便风风火火地冲来赎人;凳子刚温出一丝暖意,夏至就成功靠胡搅蛮缠把他从审讯室揪了出来。
不得不说,敬爱的领主还是很有效率的。
“你这次遇到的什么变异物种?”
陈浩环顾四周那些看似在忙自己的活计,实则耳朵竖得天高的警官们,问道:“你确定要在这说吗?”
夏至没有答复,脚步也没有加快,只是脸上微微流露出不快的情绪。若是平时,陈浩已经在一秒内揣摩出她的意思是快说并给出回答了。可现在他连自己的情绪都扯不明白,更别谈察言观色了,硬是等他们走到外面他认为合适的地方才回答。
“这次遇见的是蛐蛐,除了体型大小和肚子上的脸基本没别的人类特征了,应该是变异有一段时间了。”
夏至踢了他一脚:“你这不挺会说的吗,怎么刚刚就哑巴了?”
陈浩费解地看着她,夏至欲骂又止,觉得现在对他进行人情世故的再教化也没什么意义,干脆换了个话题:“杀了几个?”
“八个?”
她点点头:“够了。你回去找错位神捏花生吧,发疯的时候克制点,我刚把屋子收拾好。”
“你不回去吗?”
“我得给你善后嘛,一晚上杀了八个人,不处理处理明天一早你就是头号通缉犯,三月杀手都得排你后头。”
陈浩不疑有他,正要往回走时,夏至又喊住了他。
“杀那八个人时,你感觉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实诚地说,“安心……或者是踏实?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那个感觉。”
夏至笑了:“真好,你能活下去,活得比他们更久、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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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神到底是老人家,审美与他们不同。他让千给他做了个冲天炮发型,陈浩进门一晃眼,差点以为他顶了盆葱。
“好丑。”
错位神的表情狰狞了一瞬,扔给陈浩一颗花生:“我不跟你计较,等你情绪释放的时候闯了祸,自有人收拾你。”
说完,他指挥一脸谄笑的千道:“把她新买的窗帘挂上,还有易碎品都拿出来摆台面上,方便摔。”
千向陈浩投去歉意的目光,爬到桌子上准备挂新窗帘,怎想不慎踩到了杯垫,脚一滑,竟是把窗帘杆掰了下来。
“……我们就当这是浩子干的吧。”千尴尬地提议道。
这厢他话音未落,那厢捏碎了花生的陈浩是半点响动也没发出,神色恍惚地原地踏了两步,脸朝下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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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来了。
鹦鹉、白松丞、赵海梦——
所有的一切,他都想起来了。
那只鹦鹉是个结巴,唯一说得顺畅的话是“开饭了吗”。卖它的李大爷在陈浩母亲的摊位上买了束花,却忘了带钱,便从自己摊位上拎了这只结巴鹦鹉来抵钱。
鹦鹉没有名字,陈浩试着给它取过许多在他看来很酷炫的名字,鹦鹉一个也不认,只有在叫它鹦鹉时才会回应一句“开饭了吗”。时间一久,陈浩便放弃了。
这是陈浩放弃的第一件事,但绝不是最后一件。
鹦鹉结巴得厉害,连“你好”这样只有两个字的短语都会说成“你,你好”,唯独说到和吃有关的话时才流利点。
年幼的陈浩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母亲一边切菜一边给出了家长常用的敷衍话术:“它结巴是因为它妈妈结巴,它妈妈结巴是因为它外婆结巴。至于为什么说开饭就流利,那是因为它妈妈说开饭流利……”
过了几年,鹦鹉除了“开饭了吗”还学会了“洗手吃饭”,陈浩也学了篇关于鹦鹉学舌的课文,更不解了。
他和他妈妈都不结巴,卖鸟的李大爷不结巴,就连李大爷卖的其他鸟都不结巴,这前后三个街道没一个结巴的,怎么就他们家鹦鹉结巴?
母亲这次认真思考了,说:“可能因为它是弱智吧,”
原来如此,他们家鹦鹉是弱智啊。
再后来,母亲失踪,一场大火把他们生活的痕迹烧得一干二净,他和弱智的鹦鹉变成了母亲唯二的遗物。
葬礼后,他放飞了鹦鹉。虽然也担心过鹦鹉又傻又没野外生存的经验,说不定出去没两天就饿死了;但每当他在孤儿院吃泔水听洗脑大会时,又不免庆幸自己早早放飞了它。
只是半年后,他一度以为是弱智的鹦鹉飞了回来。
它飞到他的学校,叨了下在操场边发呆的他,问道:“开饭了吗?”
鹦鹉把自己养得油光水滑,看着比陈浩过得好多了。他早该想到的,鹦鹉这么爱吃,怎么会让自己饿着呢?
自那天以后,鹦鹉便时不时来探望他,有时是在学校,有时是在孤儿院。每天来时问候一句“开饭了吗”,走前留下一句“洗手吃饭”道别。尽管对陈浩的生活在物质方面没有任何帮助,不过在精神方面,陈浩实实在在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有了盼头,人就会误以为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有了这样错误的期望,一切就会急转直下。
那天凌晨,他被叫去了侯先生的办公室。其实在看到桌上那个用布盖着形似鸟笼的东西时,他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预感成真后会是如此绝望。
“这是你养的鸟吗?很聪明的小家伙呢。我和其他老师讨论过了,它的存在会阻碍你前进,它会让你变得软弱。”
侯先生揭开鸟笼上的布,微笑地命令道:“掐死它。”
鹦鹉应该是听懂了,它在笼子里跳着转圈,结结巴巴地说着陈浩曾经教过它的所有词句。
侯先生打开笼子,鹦鹉扑扇着翅膀伸头想叨他,却被脚上的锁链绊住。
“掐死它。”他再次命令道。
陈浩倔强地站在笼子前一动不动,他宁愿掐死侯先生,掐死孤儿院的所有人。那一刹,他幻想着自己的体内能迸发出什么强大的力量,炸飞所有人,把孤儿院夷为平地。
可是没有,现实总是这样,不尽人意。
侯先生站在他身后,抓起他的手,强迫他握住鹦鹉。鸟羽熟悉的触感在他手心中翻腾,鸟喙焦急地啄着他的虎口,不痛不痒的,一如过去它找他要粮那样。
“你在杀死你的软弱,这是你作为你父亲的儿子,必须抛弃的东西。”侯先生的手拢着他的手,逼他一点点握紧鹦鹉小小的身躯。
鹦鹉忽然停止了挣扎,它歪过头,用头侧的眼睛凝视着陈浩,说:“开饭了吗?洗手吃饭,洗手吃饭!”
他终究是掐死了他的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