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离天明还有些时候。
林千风和柳生站在北京在繁华热闹的街上,看街道中央的一个鬼站在人流中央,任来来往往的行人从他身上穿过,一脸惊奇并为此沉醉不已的样子。
柳生是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这种趣味,就在刚才,他跟林千风还制止了一个在服装店里企图通过附身来试穿新衣服的女鬼。
众鬼当道,总是会引发各种各样的问题,恐怕只能等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他们才能消停一会儿。
“走吧,我们再去别的地方转转。”柳生说着,翘着尾巴往前走。
林千风手里捧着镜子跟在他后面,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跟着柳生这个陌生的搭档,话就更少了。
走着走着,罗刹镜忽然有了反应,是玉面阎罗的那一面。
林千风顿时面露严肃,叫上柳生,一人一猫迅速往玉面阎罗指引的方向去。然而等他们赶到了现场,看到的却是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玉面阎罗发出警示,说明前面肯定有厉鬼出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人手不足,鬼门打开的时候难免会有厉鬼一起到人间作乱,所以柳生等人才会到处巡逻,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然而此时此刻,几个凶神恶煞的厉鬼居然被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奶奶摁倒在地上,叫苦不迭。老奶奶当然也是鬼,花白的短发打理得很整齐,穿着也很考究,只是别人很难想象她那瘦削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这样的力量。
等等,那招式……散打?
林千风心里惊奇,但虽然对方占着上风,毕竟是长辈,于是他连忙催动镜子把几个厉鬼镇压住,然后由柳生把他们打回阴界,等候发落。
老奶奶瞅了两个多管闲事的一眼,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把有些凌乱的衣服重新整理好,满脸正经和严肃。
林千风上前询问:“您没事吧?”
大概是老奶奶表情太严厉了,不怒自威,林千风不自觉地就用上了敬称。
“没事,几个小混混还奈何不了我。”老奶奶说着,问:“你们是阴司的鬼差?”
林千风看了看柳生,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打算,便继续说道:“算是吧,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迷路了。”老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松动。
“那我们帮您找找吧。您还记得什么有用的线索吗?比如家附近有什么特别的建筑?”林千风问。
“附近有栋红房子,我每天出门的时候,都会经过一条栽满红枫叶的大道。抱歉,我只能想起这么多了。”
可栽了枫叶的大道在北京有很多,红房子?又去哪儿找?林千风有些为难,快速地思考着解决办法。
这时,柳生终于开口了,“我可以托影妖打探,你暂时就先跟着我们,没问题吧?”
“好。”老奶奶干脆地点头。
于是一老一少一只猫又重新踏上了旅途,凌晨两三点的街上人烟稀疏,已经渐渐地变成了鬼的天堂。
在大城市里,大部分人都蜗居在自家的小小空间内,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七月半祭拜亲人的。有人也许是工作忙忘记了,有人也许根本不信鬼神所以懒得弄,有人或许只是把时间推后了些,所以大街上游荡的鬼魂越来越多,大都是没有引路灯的指引找不到回家的路的。
林千风听爷爷提过,这些鬼,被叫做“荒魂”。
有些荒魂会一直飘荡在城市里,四处寻觅,直到鬼门关闭的那一刻。
有些荒魂心比较大,忘性也比较大,到后来就干脆忘了要回家,在大街上玩了起来。林千风一路走来,看过在路边聚众打牌的,还有在空中飘来飘去放风筝的、仗着活人看不见自己然后跑到各处去玩的,众鬼百态。
对于大多数鬼来说,这大概就是他们在投胎前的最后一次狂欢了吧,林千风想。
但身边的这个老奶奶不一样,虽然她也忘记了生前的很多事情,但她的目光坚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让林千风不禁想,这位老奶奶如果还活着,一定不普通。
就在这时,林千风忽然看见迎面走来三个人。借着路灯的光芒一看,不正是小乔和崇明么。咦?小乔身边怎么也跟了一个老奶奶?他居然还让她挽着胳膊!
林千风很惊讶,小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平易近人了?
而接收到林千风惊讶目光的小乔,一张白皙的小脸黑得跟影妖似的。其实说起来,这个画面也够诡异的。小乔苏醒后,交到的唯一一个还算朋友的人,就是林千风。
如今这两个朋友,各自带着一个老奶奶,在中元节的凌晨的大街上相遇。林千风忽然想:或许这就是他们成为朋友的原因?
而现在,这两位朋友还没有开始寒暄,挽着小乔胳膊的那个微胖的老奶奶,就已经跑到了柳生跟前,满目慈爱地看着他,“呀,可爱的小猫咪!”
柳生:“……”
胖奶奶一把将柳生抱起来,两只手揉着,脸颊蹭着,别说有多喜欢了。她是鬼,柳生是新任的鬼差,正好是可以触碰的。
柳生遭此奇耻大辱,怎么能不反抗,然而小乔早有准备。他一个箭步到达胖奶奶身边,微笑着将一张符悄悄贴在柳生身上。符在生效的同时消失于无形,而柳生,被迫体验了一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酸爽感觉。
小乔松了口气,暗自揉了揉刚才被抱了一路的胳膊,脑子里仿佛到现在还回响着“可爱可爱真可爱”这样的赞美。
天呐,差一点连脸都要被揉了。
“喵!”柳生气急,连从来不肯叫出口的喵呜都叫了出来。
然而这更激起了胖奶奶的爱猫之心,抱着柳生不肯撒手了。林千风虽然是柳生的搭档,可也是暂时的,他明智地选择了见死不救,跟小乔说起了话。
据小乔说,胖奶奶姓刘,也是迷路了没找着家的。看见小乔觉得他很可爱,就赖着他跟他走了。而跟着林千风的这位姓牛,两位老奶奶境遇相同,脾气倒是南辕北辙。
既然遇上了,大家就决定一起走。
刘奶奶抱着柳生美滋滋地走在小乔身边,一边摸毛一边还赞叹着怎么会有这么乖的猫。小乔微笑着应和,落在柳生身上的目光让柳生没来由地一抖。
其实从最初躲在旁边观察的时候,柳生就有一种感觉,这个看起来年轻的少年比商四可怕多了。
不过很快柳生就没闲心想东想西了,因为刘奶奶和牛奶奶忽然起了争执。其实说争执也谈不上,就是刘奶奶觉得牛奶奶看她的眼神很不赞同,于是老小孩儿脾气犯了。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呀,你也想摸吗?”刘奶奶问。
牛奶奶目光严厉,“摸一会儿就放下来吧,不光你沾了一身猫毛,他也不舒服。”
刘奶奶抱着猫别过身,“不要,我这么抱他别说有多舒服了,对吧小可爱?”
柳生:“……”
牛奶奶不予置评,只是蹙了蹙眉,不说话了。然而刘奶奶却像发现了新大陆,觉得牛奶奶特别好玩似的,不停地在她耳边叨叨。
“你老板着脸干什么?都已经死了呢,还有什么更不开心的事情吗?”
“你要撸猫吗?我可以给你撸一下下。”
“你这个发型太严肃了,卷一点弧度出来就好了,弧度。”
……
“你说那么多话,不累吗?”牛奶奶终于受不了了。
“不累啊。”刘奶奶眨着跟她的脸一样圆的眼睛,说:“反正都死了嘛。”
这个理由如此强大,竟叫牛奶奶无言以对。随后刘奶奶又忽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点,开心地说道:“我们俩的名字,加起来不就是那个绕口令吗?”
说着,刘奶奶一时兴起,还真说起来了,“刘奶奶找牛奶奶买牛奶,牛奶奶给刘奶奶拿牛奶,刘奶奶说牛奶奶的牛奶不如柳奶奶的牛奶,牛奶奶说柳奶奶的牛奶会流奶,柳奶奶听见了大骂牛奶奶你的才会流奶,柳奶奶和牛奶奶泼牛奶吓坏了刘奶奶,大骂再也不买柳奶奶和牛奶奶的牛奶……”
刘奶奶一口气不带岔地说完,绕口令中文十级,其他人都被她绕晕了。而她自己说完了还惊喜了一下,“说得好顺,我怎么这么厉害啊?”
牛奶奶面对她的自夸,眉毛抽了抽。然而刚才那顺溜的绕口令似乎勾起了她脑海中的回忆,让她不由陷入沉思。
刘奶奶也好像回想起什么,惊讶道:“或许我以前就爱讲绕口令呢。”
为了更好地唤起回忆,她又寻思着讲讲其他的绕口令。可她刚张嘴说了几个字,就发现自己要么记不住词,要么卡壳,最后只讲出一句“八百标兵奔北坡”来。
“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牛奶奶忽然问。
“想不起来啊。”刘奶奶苦恼地皱着眉头,但她是个乐天派,很快就又高兴起来,“想不起来就慢慢想,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嘛。对了,你还记得什么啊?”
两人自己合计了起来,很快,就从对方零碎的记忆了找到了与自己的重合点。
“红房子!我也记得那儿,好像我以前还没嫁人的时候老去那儿玩。里面住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钢琴老师,每个周六周末的下午都在家里弹钢琴。他还会泡很好喝的红茶,那双弹钢琴的手特别好看……”刘奶奶回忆着少女时期的青春懵懂,整个人仿佛都年轻了三十岁。
牛奶奶说:“看人不能光看外表。”
“看外表怎么了,我就是看我家老头帅我才嫁给他的,他对我一直都很好啊。”刘奶奶据理力争,“而且追求美丽的事物是人的本能,为什么一定要去否定这个本能呢?”
咦?我老头?刘奶奶说着说着,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温润儒雅的男人形象。一些被她无意遗忘的东西,就藏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从前生活的片段里,忽然就这么想起来了。
牛奶奶也回想起很多东西,那个洒满阳光的琴房,还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坐在一起喝茶看书。帅气温和的钢琴老师就坐在白色的落地窗前弹着那首《致爱丽丝》,阳光在他的指尖跳跃,那双手,是真的特别好看。
少女们不由自主地想,他当时的那首《致爱丽丝》,是弹给谁听的呢?
“啊,说起红房子,我怎么感觉到有一点点气愤呢。”刘奶奶绞尽脑汁地想着,越想越觉得这个事情一定很重要,连牛奶奶说了什么她也没仔细听。
直到她忽然听到“枫叶大道”这四个字,脑海中那扇紧闭的大门忽然就开了。她的眼睛微微亮起来,“我想起来啦!”
柳生被她激动地抱在怀里,快喘不过气来。牛奶奶赶忙将它救出来,批评道:“你怎么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咋咋唬唬的。”
刘奶奶似乎听惯了这样的话,一点儿不介意地摆摆手,说:“我是真的想起很重要的事情了,那个钢琴老师,不就是你先生吗?”
温柔帅气的钢琴老师满足了无数少女的幻想,然而他最终走进了那个稍显严肃、又不爱说话的她的生活里。
在落满红枫的大道上,总是咋咋唬唬的、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朋友帮他一起策划了一场浪漫的求婚,那一年的十二月,冬雪落满枝头的时候,她就出嫁了。
“你还老批评我爱看漂亮的男孩子,结果你就把大家的梦中情人给拐走了。”刘奶奶佯装气愤。
牛奶奶严肃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红晕,“我可没主动追他。”
“是,是他追的你,他还给你写情诗呢。但是比我家老头写得差多了。”刘奶奶一脸骄傲。
年少时的闺蜜,在那个还不是很开放的年代里,曾一起分享过各自的恋人写给自己的情诗,交换着彼此最私密的心事。怎么想,都觉得很美好。
林千风的目光不禁柔和了起来,两位老奶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各自的记忆像拼图一样拼出了一个大概。用不了多久,或许就能确定她们的家到底在哪里了。
然而两人说着说着,又拌起嘴来。
“你以前老坏了,不准我吃这个不准我吃那个,都对身体不好。那我就爱吃垃圾食品,顿顿吃肉,不还是活到了八十几岁嘛。”
“歪理。饮食就要荤素搭配,营养齐全。到底是谁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着要减肥,结果一年比一年胖的?”
“哼。”刘奶奶瞧了瞧自己的腰,说:“我这叫富态,是你太瘦了。”
“那是因为我有锻炼。”
“是,七十几岁还学人家出去骑行,我都怕你老骨头散架。”
“你啊,出去锻炼是正事,不是你说人老了但不能服老吗?难道要像你一样整天不是窝在家里看那些偶像剧,就是出去搓麻将吗?”
“那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
两人不停地斗着嘴,内容叫人忍俊不禁。
忽然,刘奶奶看见旁边的一个小公园,目光扫过里面的滑梯时,她忽然记起来了,“我们家应该就在这附近吧,我记得那个滑梯。上次我们带小孙子到这儿来玩的时候,他俩还摔了一跤呢,你记不记得了?”
牛奶奶看着那滑梯,也怔愣着想了起来。
刘奶奶继续说着,脸上露出温暖慈爱的神情来,“哎,那会儿他们还小的,一点点大,走路颠颠儿的,像个糯米团子。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有他爸妈在,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就是太宠他了,摔个跤都要抱在怀里心肝儿、心肝儿地哄。”
“是是是。”被念叨了大半辈子,刘奶奶耳朵里早听出茧子来了,“你板着个脸就好啦,你家的小子哭都不敢跟你哭,憋着眼泪别提多可怜了。”
眼看着两人又要斗起嘴来,林千风连忙打岔。既然认出了小公园,那她们的家必定就在附近。只要找到红房子和枫叶大道就好了。
两人本来也归家心切,被林千风这么一说,顿时顾不得争论,快步走起来。很快,一行人就找到了目标建筑,继而看到了属于她们的那两盏引路灯。
夜幕中,昏黄的路灯照耀着两幢相邻的小洋房,屋顶的引路灯轻颤着,仿佛在欢迎女主人的久别归来。两人回头冲林千风和小乔等人点头道了谢,然后便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进了自己的家里。
两段交织的旅程就这样结束了,林千风看着夜幕下的并排的房子,又看了看小乔,觉得有这样一个朋友真的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即使她们的性格南辕北辙,即使她们的生活理念完全不同,会争吵、会闹脾气,可对方的存在对自己而言早已经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走吧。”小乔收回目光,藏起眼底被点燃的那丝温暖,跟崇明并肩往来时的路走。
林千风随即跟上,旁边的柳生一直没说话,他也没在意。也不知过了多久,柳生忽然问:“为什么她们这样也能做朋友?”
林千风怔了怔,说:“你觉得她们互相不理解吗?”
“能理解吗?”柳生反问。
“我觉得,即使一个人不认同你的做法,但也不代表他不理解吧。”林千风一边思考着,一边说:“不过人都是存在差异性的,没必要逼着别人一定认同自己。这是我老师说的。”
柳生忽然怔住了,记忆回到了久远之前的终南山,他与采薇决裂的那一夜。他记得采薇背对着他站在楼观前,夜幕将他的身影拉扯得极为高大,又陌生。
他说:“为师无法认同你的做法,也不逼你强行叩问我的道。我知道你觉得你杀的都是死有余辜之人,我能解你心中所想,但你可曾主动理解过别人?世间有千万种法,你偏偏选择最极端的一种,你在杀人时,可曾想过为师?”
那时的柳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只觉得师父在怪他。连师父都抛弃了自己,世间已无他的容身之所。
然而此时此刻,他又蓦地想起沈苍生的话来。采薇,他的师父,真的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过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