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毓从雷阵出来时,阵外所有人都处在颠覆认知的震惊里,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失神。
原本谢灵毓根本不打算当救世主,就算四万苗域都死在他眼前他也毫无知觉。就在他打算自暴自弃放任邪念时,体内的极乐蛊忽然有了反应。
那种密密麻麻的牵引,好似她看着自己心被撩动的感觉。
谢灵毓一下惊醒,心有所动。
为了验证心中猜想,他拨开了银铃的弯刀,抬步从雷阵里走了出来。
其实,做出这一决定时,他心里根本没底,八品武者都破不了的结界,凡夫俗子一旦挨近便会被搅碎肉身,可当他真的从雷网中出来时,他忽然好似灵魂出了窍,脑子一片空白。
别人进不来,但他可以走出去。
他甚至有种荒谬的错觉,或许……仙仙早就预知了眼前的局面,若单单只是这样他并不会惊讶,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她给了他救赎自己和救赎别人两种选择,竟然有两种选择?
她有前世的记忆,亦见过他最无情狠戾的一面,还以为在她心里他就是恶人,她……竟然相信祸乱苍生的恶人会选择救赎世人?
滕娘很快反应过来,见谢灵毓还望着雷阵舍不得转移目光,立马冷声道,“来人,送主上入山!”
谢灵毓眼睑微颤?
入山?
又一个五年?
他嘴角轻牵无声笑了笑,仙仙,我做不到!我还是恨万恶的宿命,恨这些被宿命操控的傀儡,我想毁了这人间,毁了这天地,或者毁了我自己。
“姑姑!”银铃横挡在谢灵毓之前。
滕娘皱眉,微微有些不悦,“银铃,你这是做什么?你忘记姑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了?”
“银铃不敢忘,请姑姑放心,银铃会看着主上。”
滕娘盯着银铃不语,但脸上的表情足以说明她对银铃此刻的表现很是不满,银铃并未退缩,目光坚定。
最终,滕娘先败下阵来,冷冷道:“别忘了老族长的嘱托。”
不等银铃回答,滕娘扬声道,“上山,祭山神,开古域!”
闻言,苗域众人纷纷错愣,开古域?
布泽强捂着心口站起身,“滕娘,挟持主上到底想做什么?”
滕娘侧身看向幸存的四位寨主,嘴角挂着淡淡微笑。
“想做什么?诸位随我来不就知道了?今日,我两万族人的确是行了叛主弑族之罪,但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一切等诸位见知真相再议。”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略有深意扫了谢灵毓便又扬声道,“山人青甲,开路!”
*
古域北山。
长工寮兵卫熟知北山地形,利用地理优势将暗寮围困在沼泽深处。
更让长生意料不及的是,巴潘竟习了食人秘术,功力大涨,不仅身体变得比岩石还坚硬,力气更是大的没边,一个拳头砸下来,一棵千年老树便连根断裂碎成齑粉。
几百招对峙下来,谁也没能奈何谁。
随着时间流逝,长生心中隐隐生出了不安。
“不好!”
当巴潘再次将他引入沼泽,长生忽然惊醒。调虎离山之计!巴潘这明显是拖延战术。
主上!
长生反应过来不再恋战,当即折返。
但巴潘岂会如他所愿,立马从暗处伏出。长生已经看穿他的意图,运气于足底,加快速度飞奔。
就在要穿过西线边防时,林间忽然荡出一阵白雾,长生脸色微变连忙收势,跳上一棵雪松顶。
蓦地,长生眼底泛起惊慌。
是毒瘴!
古域西线的毒瘴外扩了!
他来不及多想,立马又往相反的方向跑去。过了西线便能回到千户峒,若要迂回只能再绕半圈,但眼下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
“快!”
苗千机身骑枣红骏马在雪地里飞驰,紧随其后的是十匹黑色骏马,一字排开,风驰电掣。
东寮寮主顶着风雪驱马追上苗千机,“苗大人,你确定此番回去主上不会怪罪于我们?”
苗千机将身体紧紧贴伏在马背上,以此减少风雪阻力。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担心这个?”
“不……不是!属下自己倒不打紧,主要担心牵连东寮的兄弟们。”东寮寮主脸上挂着一条蜈蚣,面相极恶,是那种说他杀了全村人都不需要证据的程度,但此刻对上苗千机,却小心翼翼赔着笑。
苗千机,“你早干嘛去了?听了别人三言两语就敢质疑主上,我告诉你!若是让滕娘得逞,你就是苗域的罪人!”
东寮寮主被训了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滕娘传来密信,说古域里暗藏祸心,乃是主上欲颠覆苗域的阴谋,原本他也不信,但滕娘说赤月曾经进入过古域,亲眼目睹过里面的灾厄,东西寮都是苗域族人,闻言不免起了疑心,便与滕娘商议,春祭那日一起举兵,若验证古域乃邪地,便斩邪神肃清明,但若里面真有苗域千秋,滕娘愿承担一切后果。
由此,东西寮才会被暂时说服,助滕娘起事。
苗千机在地支暗卫的掩护下,顺利见到了东寮寮主,两人之前便有过命的交情,当年若非苗千机痴迷谢灵毓去竞选暗卫,这东寮寮主之位便是她的。
一见面苗千机劈头盖脸把东寮主训了一顿,可怜一个九尺大汉被骂得躲在篝火后头都不敢抬。
“苗大人!!”
忽然,随行东寮卫大喊了一声。
“吁——”
苗千机勒马悬立,侧身看向眼前不知从钻出来的白雾。
正当她对着白雾出神,耳边传来东寮寮主的惊呼,“是!是古域毒瘴!”
苗千机神情骤变,目光阴沉到了极点。
*
“驾!”
古域西境边界。
红绸身骑白马,若非身上一袭红衫几乎与漫天雪地融为一色,红色身影在风暴中奔驰,红甲卫紧追其后,声势浩大比风雪更胜。
“驾!”
崔子驾着马车在雪地飞驰,紧追其后。
崔承业抬手,刚掀开毛毡的一角,寒风倒灌,冷得他五官都移了位。
崔子有些看不下去,扯下布帘,“公子坐好,摔着可不许怨属下。”
崔承业瞪了他一眼,又撩开一角,眯着眼打量风雪里的火红身影。崔子自是知道自家公子在看谁,木讷的脸上难得挂上笑容。
公子看着不靠谱,选媳妇的眼光却比老郡公都厉害。
红绸入了西寮,西寮寮主不听劝,执意要等古域有了结果再入千户峒请罪,红绸见劝不动,直接绑了西寮寮主,当场夺了寮主位率领西寮红甲出山。
这等魄力,倒是有做崔家女君的潜力。
“吁——”
突然!一声高亢的马鸣,白马蹄雪,横挡在三万红甲之前。
“公子!”
崔子脸色微惊。
“看见了。”崔承业懒懒应了一声,目光已经从红绸身上转移到了漫天的白雾上。
这大雪天?怎么还起雾?
*
“滕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方才银铃动用八品倾天一刀,刀光落下的瞬间,毒瘴在暴雪中疯狂涌动,像是忽然乍泄的洪水,毫无征兆开始向四周蔓延。
布泽、乌木、桑夫子、贾兆四名寨主顾不得自己的命还悬在青甲卫刀下,满脸愤怒朝滕娘叫喊,“住手!你不敬天便破毒瘴是会遭到山神诅咒的,滕娘!你今日这一剑为祸的不是你我一人!是苗域千秋!住手!住手!”
银铃收手,悬在半空看着众人。
滕娘淡定从容,“你们还真是愚不可及,苗域落在你们这些蠢货手里才是真正的断了千秋。银铃,破这了毒瘴,让这些老不死的古董们看看,他们究竟信奉了什么样邪神?造了什么孽!?”
银铃点头,双手结印,罡风四起割裂风暴,弯刀举过头顶劈向毒瘴。
八品之力已经可以引动天象,忽然!看似混沌无形的白障像被煮沸的热水,不断翻滚晃荡出波浪一样的纹理。
谢灵毓抬眸,目光平静,与古域对望。
这一瞬间,他竟好似生出了幻像,他仿佛看见一只惊天巨兽在苏醒,那只兽睁着深渊巨瞳,隔着虚无、隔着错乱时光,也正在静静凝视着他。
八品之力与毒瘴对撞,气浪漫涌,瘴气外泄。
霎时间,空气污浊,天降黑雪,远在半边树林外的人们也渐渐变了脸色,只觉呼吸愈发不畅。
“银铃!住手!你会毁了苗域的!”
眼看滕娘劝不住,布泽气红了双眼朝风雪里的银铃大声哭喊。
方才在雷阵之前,银铃的种种表现都说明她与滕娘不同,布泽只希望能叫醒银铃被蛊惑的善良。
“破开它!”一道更尖锐的声音盖住了布泽的请求,滕娘提剑上前,指着毒瘴翻滚的方向大声喊道,“只有以这样的方式冲破这道大门,你们才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布泽怔然,连同苗域所有被逼着来观礼的族人亦是茫然。
滕娘运气大声道,尖锐的声音在丛林动荡,“好好看着,这里面到底有没有山川瑰宝?是不是人间仙境?”
话音一落,眼前的白瘴如白浪退潮向两边翻滚,弯刀所指之处终见天光。
那道裂痕并不大,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身量,但即便如此也足以窥见真相。
裂缝里黑暗无光,那是世间任何颜色都着墨不了的黑,便是看一眼都心瘆体寒。
就在人们凝视深渊感到恐惧绝望时,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簇簇暗红幽光,倾天风雪进不去古域,但似乎有什么正通过这条缝隙不断往外涌。
当诡异的“沙沙”声淹没风雪,人们终于看清,是蛊潮!密密麻麻的蛊虫如潮水涨势般从裂缝中涌了出来。
见到这一幕,所有人都失去了反应,唯有滕娘扬起笑容,她指着那道深渊裂缝扬声质问众人。
“诸位看到了?这就是你们信奉的神明为你们指的明路,这便是你们屠杀族人、饲养邪祟也要开启的千秋大计!你们!才是苗域的千秋罪人,你们的罪比山人族更甚,身为罪孽你们有什么资格审判我族?”
当真相被撕开,当信仰蒙上尘埃……
布泽神色呆滞,好似一下没了心魂。
乌木摇着头,嘴里一直嘟囔着不可能,眼带祈求望向谢灵毓。
桑夫子跪在雪地,哭到声嘶力竭。
不仅仅只是他们,所有苗域族人眼中都没有了神采,如同被摄取心魂的行尸走肉怔怔望着谢灵毓。
于他们而言,古域的深渊远不及信仰訇塌来的可怕。
而谢灵毓自看见那道裂缝起,眼中的瞳光便碎成了千块光影,每一块都倒映出他被流放的五年。
黑暗、绝望……
无休无止。
放逐再次蒙蔽了他的眼。
滕娘见众人都跪地哭喊,冷笑道,“如今你们明白了?开启古域根本不需要血祭?只要八品一剑!你们听见风雪里有声音吗?那是被你们舍弃的族人在哭喊,多么可笑?炼蛊池,生人祭,你们的愚昧和弱懦才是让苗域灭亡的根本。”
骂完,滕娘只觉畅快淋漓,这些人也曾以高高在上的审判之姿给山人族判罪,如今,他们终于也尝到了罪恶的滋味。
“还有你!谢灵毓!非我族人其心可诛,诱我族人开启罪恶之渊,其罪可灭!”
谢灵毓面无表情站在风雪里,他不屑为自己辩护一句。
滕娘眼眸渐黯,拔剑指着那道裂缝,“银铃,把他丢进去,让他也尝尝被万蛊噬心之痛,让他用此后余生为族人抵罪。”
此话一落,尚在悔恨之中的人们忽然清醒,神色复杂。
“是。”
银铃应下一声,手掌隔空收力,谢灵毓便被一股力推上了半空。银铃一手掐着谢灵毓的脖子,一手拿着弯刀。
“主上,得罪了。”
话罢,她指尖卸力,化作掌风打在谢灵毓的肩上。
恰是这时,谢灵毓眼睑豁然撩开,一把扣住银铃的手腕,不等银铃反应便将藏在手中的短笛射进了她的掌心。
银铃脸色微变,诧然看着谢灵毓。
一般人受到预料不到的伤害时应激反应都是把人甩出去,谢灵毓在赌,铃音也会如此。
但事实却与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银铃错愕之后不仅没有立马把他甩出去,反而忍着手掌的巨痛扣住他的手腕,用尽最后一丝力抱着他的胳膊一起冲向那道深渊裂缝。
“……”
谢灵毓怔然,琉璃瞳满是错愕绝望。
两人掉入裂缝后,毒瘴再次合拢,黑雪又变回了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