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在此守候，会不会有人来害我的性命。”
天元南陆的胧月池畔，李大棒倚着潮湿的树干，望着临时搭建的居所外如注的暴雨，忍不住喃喃自语。豆大的雨点砸在泥泞的水洼里，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他枯守此地已逾七日，期间虽偶有妖兽三三两两来池边饮水，却都相安无事。以他地级一重的修为，即便真动起手来也多半能胜，但他实在懒得费这个功夫。
“我早已经过了猎取妖兽，收取妖丹为生的阶段了。”他冷哼一声，翻身坐了起来，潮湿的衣袍贴在身上，泛起一阵凉意。
雨幕中，一只瘦骨嶙峋的黑斑鹿正小心翼翼地靠近水边。李大棒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那黑斑鹿明明已饥肠辘辘，却每走三步就要抬头张望，竖起的耳朵不时转动，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几声“咕咕”的鸟叫，这种寻常的啼鸣他闭着眼都能模仿，只是现在实在提不起这个兴致。
“这蠢物再谨慎，恐怕也活不过今日。”
李大棒冷眼旁观，早已注意到水面下潜伏的阴影。一条丈余长的棘皮南海鳄正缓缓逼近。这两只凡兽连最低阶的妖兽都算不上，在修士眼中与蝼蚁虫豸无异。就算把它们剥皮抽筋，也不过是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总不至于为了储物袋里那几包香料，就特意去宰了它们吧？”他自嘲地摇摇头，又躺回潮湿的草垫上。这些天他全靠辟谷丹度日，连生火的欲望都没有。心中盘算着自己携带的数量，按理说今天该吃最后一枚了。
“嗯？怎么还有十枚？我记错了？”
李大棒盯着掌中突然多出的丹药，短眉骤然凝作一团。在此间独处久了，他早已习惯这种自言自语。潮湿的空气里，辟谷丹焦糊的香气混着沼泽特有的烂泥味，真实得令人心悸。
忽然间，一段模糊的记忆浮上心头。前几日的暴雨中，似乎也出现过同样的场景：饥肠辘辘的黑斑鹿，潜伏在侧的棘皮南海鳄，连鸟叫声的方位都如出一辙。他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血味在迅速蔓延，然而周围的景致并无一点变化。
“有点意思。”
他心中嗤笑一声，将十枚辟谷丹尽数抛入口中，大力咀嚼，待喉头滚动咽下，再探储物袋，果然又摸出十颗崭新的丹药。青灰色的丹丸在掌心滚动，像某种无情的嘲弄。
“看来是陷进哪位高人布的幻阵了。”李大棒不慌不忙地抽出匕首，在倚靠的枯树上刻下一道痕迹。“先记日子，这是常识，也是礼貌。”他抬头估了估天色，“得弄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才行。”
取出那枚写着“留在此处，等候下一步指示”的玉简时，他忽然注意到玉简边缘，正泛着诡异的黑光。试探性地将辟谷丹放在光晕里，丹药竟如雪入沸水般消融无迹。
“玉简倒是看起来像真的……”他小心的摩挲着，突然意识到更可怕的问题：在自己困于幻境的这些时日，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多半与那“金鳞”有关，胧月池只有水和烂泥最多，反而没什么可惦记的。
“不对。”李大棒突然坐直身子，“若是首席或宁立恒的安排，断不会让我困在幻境里。这么说来，那便是其他强者了，而他陷非要陷我于迷梦之中，定然是不想让某些事通过我的口，让别人得知。”
还好我足够机警，这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陷入了无限循环的幻境之中。他稍有得意，随后想到了一些办法脱离此间。
设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或者与更多现实的存在产生交集。长期在外厮混，为首席做事，他自有一套解决问题的诀窍。
思及此处，他翻遍储物袋，很快就摸出个龟甲造型的铜盘，这“卜算同心盘”还是他从伪天修士袁益都那里半骗半买得来的。此物可凭空占卜他人情况，但一定会被他人侦知。想来能轻易得到此物，也是此物极为鸡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选个足够分量的“问卜对象”了……
从谁开始既能影响这里，又足够安全呢？
…………
去留自便，与外界联系完全不受限制，更可介绍他人来此。
对于来银澜仙岛求助的修士，玉函仙翁从不苛求行动限制。即便他已得知江枫是那个同侍者“顾让心”一样的“弑仙者”，他也一样从容大度地给了江枫两个选择：一是自由离去，当作此事没有发生；二是留在岛上七日。若七日之后杀心未消，便可与他公平对决，不论生死。这规矩与给“顾让心”的一般无二，而那位曾经的“弑仙者”已经弃了杀意，且愿意留在此间，助仙翁扶危救困，帮助那些有心愿难消的修道者。
“顾道友为何要杀他？”
夕阳西下，海风轻拂。江枫被安置在“贝阙宫”后，便坦然住下。此刻他正倚栏远眺，身旁是隔壁为邻的顾让心。这位曾经的弑仙者正细心擦拭着玄铁重剑，剑身在余晖中泛着暗沉的光泽。
“我平生最厌恶沽名钓誉之辈。”顾让心头也不抬地说道。在“玲珑宝光”的窥视下，这柄泛着橙色光彩的宝剑显然不是凡品，至少是四阶中品法器。即便将其回炉重铸，也能得到价值不菲的炼器材料。
“你喜欢？”
顾让心看出了江枫眼中的异样，“若不为了斩杀那些伪君子，此剑赠予道友也无妨。我正在修炼‘太昊无剑诀’，倘若练成，草木竹石皆可为剑。”说着，他手腕一翻，重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仙翁原说要助我突破，正巧你们来了，他说要暂缓几日。我倒是不急，见有人得偿所愿，心中也欢喜。这岛上鲜有沽名钓誉之徒，待我神功大成，再出岛为民除害不迟。”
“事关你的丹论？”江枫见他已是筑基圆满，气息浑厚如钟鼎，隐约猜到了其中关联。
“不错。”顾让心收剑入鞘，发出一声清越的铮鸣，“我行事向来光明磊落，道友若有疑问，但说无妨。”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一把古铜小剑，“既然道友中意我的重剑，这枚小剑是当年铸剑时剩下的辅料所制，也算同出一源，权当见面礼。”
这如何使得？江枫心知此物留不住，很快就会消失。但顾让心已不由分说塞了过来，“此物连法器都算不上，权当留个念想，莫要推辞。”
哦？
入手微凉，古铜小剑竟未如预料般消失。江枫心中诧异，却不动声色地将其收入袖中，郑重抱拳：“多谢顾兄厚赠。”
“区区小事，何必言谢？”顾让心爽朗一笑，“不久前我还与你一般，欲杀仙翁证道。幸得他点化，这些时日随仙翁扶危济困，见多少修士了却执念，道心澄明。望道友也能如我一般，看清真相后回心转意，话说，你为什么要杀仙翁？”
“我……”江枫犹豫要不要说出真相，以及怎么说出真相，对方才能理解，不把自己当成磕了逍遥丹的癫狂之徒？
“算了，不说也罢。”顾让心见他迟疑，摆手道，“世间之人各有因缘，大道三千亦各有其途。不必穷根究底追问缘由，但看能否超脱苦海便是。”顾让心说这话时神色沉稳郑重，转瞬又爽朗一笑，“这是仙翁的教诲，原话我记不真切了。说来惭愧，在下资质驽钝，让江道友见笑了。”
送走顾让心，江枫轻掩房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最后一缕天光被隔绝在外，整间小屋顿时陷入晦暗。他没有使用灵灯照明，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静坐于枯草蒲团之上，陷入沉思。
正如顾让心所言，他亲眼见证了仙翁诸多救人助人的善举，这才放弃了杀戮之心。而自己呢？七日之后，是否也会被这份善意感化？江枫摩挲着袖中的古铜小剑，凉意透过指尖，直通心脉，却驱散不了心中的疑虑。
一夜安眠。既无女修扣门来访，门扉下也不见传信玉简的微光。不过江枫本就没有期待这些，反倒觉得清净难得。
晨光微露时，江枫已然起身。作为一宗掌门，除却贪恋卧榻之乐的日子，他素来有早起巡视罗川的习惯。虽然这个习惯十次有九次都未能践行。推开雕花木窗，带着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站在“贝阙宫”高处的露台上，极目远眺。碧波万顷中，浪花拍打着如雪的白玉滩，溅起碎玉般的浪沫。昨日所见的海市蜃楼，分明是此间的投影，却能与本体神奇地互通有无。这等玄妙手段，让江枫不禁再次感叹那自称“玉函仙翁”的“巨盾蚌精”之神通广大。
“道友好！”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拄着藤杖经过，笑吟吟地拱手。
“道友早，初到此地，昨夜睡得可好？”不远处，一对道侣模样的修士携手而来，女子眉眼弯弯地打招呼。
“道友今日气色甚佳，看来与此地有缘。”又一位背负经文的年轻修士驻足寒暄。
仅仅伫立片刻，便有数位过路修士问好。他们或人或妖，修为参差不齐，却都面带善意，少有冷若冰霜、拒人千里者。放眼望去，岛上修士三三两两，或论道，或练剑，或品茗，俨然一派世外桃源的祥和景象。单从这点看，银澜仙岛倒真称得上是一方乐土。
铛——铛——铛——
钟声自“蜃楼道宫”方向传来，在晨雾中悠然回荡，这是每日例行的讲法时辰。江枫凝神听了片刻，终究没有移步前往。他总觉得玉函仙翁的话语暗藏玄机，处处皆是陷阱。听得多了，难保不会如顾让心一般被其蛊惑。
与其听其言，不如观其行。
既然仙翁承诺助上岛诸人了却心愿，不如静观其变。况且此岛幅员广阔，正好借机探寻一番，或许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
“能有什么玄机，想来只不过是中了奸计罢了，这世间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机关阵法，而是人心叵测。”涂山抬头望了眼真武城灰蒙蒙的天空，将情报放入储物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踏风衣庄”。
此前，涂山在真武城无意中得到了一份疑似适合他的情报，并在光佑真武大街的七尺巷，成功的通过修士接引，获得了委托的详情。
委托内容出奇地简单：救人。
只需简单揣摩，便知道这上官家的地级修士“上官博良”，乃是受了人蛊惑，前往一处名曰“海棠散人府”的修士遗迹探险，进而被随行之人暗害。
命牌目前并未破碎，但有行将崩裂之相，想来已经困在某处，濒死之局。倘若不及时救助，多半会身陨道消。
会不会这本身仍然是个局？
涂山不由得想到，随即想到自己的目的，不外乎是寻人斗法以证道，即便是身处危局，只要不是必败，那岂不是正适合自己？
…………
适合自己的方案，才能真正解决心中执念。江枫只在银澜仙岛上闲逛半个时辰，便有了这等感悟。
早课结束的修士们已开始各自忙碌。
灵田中，几位农修打扮的修士正掐诀施雨，晶莹的水珠在灵谷叶片上滚动；炼器工坊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夹杂着法器成型的灵光闪烁；比武场上，两名剑修正以木剑切磋，围观的修士不时发出善意的喝彩。即便是那些看似闲散的修士，也三三两两聚在亭台水榭间，或品茗论道，或抚琴清谈。他们交谈时眼中流露的真诚，举手投足间的关切，都让江枫恍惚觉得这里就是修道者梦寐以求的乐土——如果不是有几个神色郁结修士混杂其中的话。
那些面带愁容的，正是昨日才上岛、心愿未了的修士。但奇妙的是，他们身边总围绕着几位岛上修士，或端茶递水，或轻声安慰，亲热得如同久别重逢的家人。这般温情景象，让江枫不禁蹙眉，暗忖问道者的世界，何时变得如此暖意融融了？
正思索间，江枫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秋道客正坐在一株古榕树下，与五六位修士谈笑风生。与昨日那个形容枯槁的老者判若两人，此刻的他面色红润，连佝偻的背都挺直了几分。
“秋道友。”
“嗯……”秋道客闻声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身旁的修士附耳低语几句，他这才恍然大悟般拱手笑道：“原来是江道友，幸会幸会。”
“你的丹方进展如何？”江枫直切主题，这才注意到对方原本斑白稀疏的头发竟变得乌黑浓密，连脸上的皱纹都浅了许多，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还提那丹方作甚？”秋道客摆摆手，眼中浮现追忆之色，“我钻研丹道两个甲子有余，到头来还不如仙翁三言两语的点拨。”他自嘲地捋了捋新生的黑发，“看，仅一夜之功。只要按仙翁传授的心法调息，不出月余，我便能重返壮年体魄。”
“可你想炼制的破镜丹……”
“破镜丹？突破境界那也不是为了寿元？我一介丹修，又不与人斗法，境界其实于我无用。”秋道客朗声大笑，“如今老夫现在这副模样，还需要担心寿元吗？”他拍了拍腰间空荡荡的储物袋，“我已将‘福源金鼎’留在丹房公用。往后就专心为岛上同修炼丹，灵石报酬一概不收，只需在功德簿上记一笔便是。”
“江小友，”他突然换了亲昵的称呼，眼中闪烁着狂热，“听老朽一句劝，早日放下执念。仙翁定能为你量身定制化解之道。连‘顾让心’那样的‘弑仙者’都能被感化，你又何苦？仙翁胸怀大度，已为他指点迷津，想必其功成必不久远……”
辞别略有些絮叨的秋道客，江枫心中波澜起伏。虽然对方放弃了炼制破境丹，但确实解开了心结。这般想着，他决定再观察几日。反正与仙翁有七日之约。若到时仍坚持己见，大不了公平一战。只是若仙翁真是善人，自己真能痛下杀手吗？江枫自问不是固执己见的卫道士，但妄开杀戮，的确有损道心。
夜幕降临，顾让心不约而至。他兴奋地讲述今日见闻：秋道客如何当众献出丹炉，如何用仙翁提供的材料炼制祛痛丹，受惠者又如何郑重地在功德簿上记录……说到动情处，这位曾经的弑仙者眼中竟泛起泪光。
“恩无轻重，只问其心。”顾让心谈及玉函仙翁，面上已多少流露出崇拜之色。“我决定今晚去一趟炼器工坊，昨日路过那里，发现有一些更高级的灵灯，想来是忘了分配给大家，我去取来分掉，也算是一件功德。”
这……江枫登时感到不可思议，但看顾让心信誓旦旦的眼神，想来他确实相信了这个功德簿记账的套路。
“小心，别让别人发现！”江枫只能作此忠告。
“那怎么行，必须有人记录我的付出，我也是曾经受了别人恩惠的。”顾让心坚决反对，但最终未能成功劝说江枫与之同行。
顾让心前脚刚走，面目还算清秀的孟缚舟倒忽然拜访，和秋道客不同，她对身份为“弑仙者”的江枫印象更深，一进小屋，她便急匆匆的关上了门，并且细心地将门锁上。
只寒暄了一句，什么额外的还没有说，她便开始解道袍的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