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太后对妾身恩深似海,妾身无以为报……”
芳怡感激涕零的刚开了口,陆卿辰便亲自将她搀扶了起来。
“淑太妃何必再说这么见外的话,朕就只这一个弟弟,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陆家血脉兴盛,朕也希望太妃可以亲自照拂着二弟和小妹,平平安安的长大。”
说着,又眉眼含笑的看了眼傅归云:“再则,朕也希望太妃可以留在宫里多陪陪母后。”
芳怡藏在心里的苦楚并不好与二人如实道来。
她不后悔没能当众宣读先帝遗言,可自己身为先帝通房女使,害死了自己的主子,这对她来说终究是难以赎清的罪孽。
“还请陛下和太后成全。”
重重的将头叩在地上,芳怡义无反顾的恳求道。
她执念如此之深,让傅归云立时有了些警觉。
陆临初骤然驾崩,一直是出乎她意料的,虽然她当初安排的一切也是为了气他,可并没想让他死得如此痛快。
芳怡表现出的种种迹象,让傅归云大抵猜到了些什么。
看来这妮子对陆临初恨意颇深啦,竟然不动声色就干了件大事。
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都不能叫她出宫去。
毕竟替别人养孩子,并不是件容易事。
“淑太妃,哀家不想过问你究竟因何缘由要出宫,但哀家有句丑话得说在前头,你若真要去那庙里,那你膝下这对儿女也只能随你一道前往。”
目光幽深的瞥向她,傅归云沉声说道:“你可得想清楚了,做母亲的自该事事以孩子为重。”
芳怡不好再辜负她与皇帝的一片好意,只得应承下来。
傅归云如今也不放心再将她和两个孩子外封了,便道:“回去好好收拾收拾,过些日子随哀家一道回云都,无忧这孩子倒是与哀家有些缘分,又是皇帝唯一的手足兄弟,就册封他为福王,入云都开府,你亲自照料。”
“多谢太后。”
芳怡感动不已的答谢后,这才领着奴仆们回了自己的宫里去。
安抚好芳怡,无疑是解决了傅归云心头悬着的一桩大事。
等到年关后,大宁国都便正式迁移到了云都。
在新都,她亲自为傅斯年、傅琰主持了亲事,之后又操持清露的亲事,忙完几桩婚事,就到了这年年关,叶安传来消息,陆临之仍在昏迷中,这不由得叫她变得忧心起来。
到得年关边上,竟是急得生了场大病,直接卧床不起。
陆卿辰似乎察觉到了她心中的焦虑,每日下朝后都到坤宁宫来陪着她用药,亲自侍奉她用膳。
母子二人心照不宣的都不去提及漓阳城的事情,不过陆卿辰还是暗地里差人寻了不少的补药送往漓阳。
看着母后一日比一日憔悴,他心里愈发烦闷起来,既盼着四叔能够早日苏醒,可又怕他突然醒了。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四叔醒来,母后定会不顾一切的奔到他身边,自己就再也没有母后的陪伴了。
只是看着她整日里心不在焉的面对着自己,陆卿辰心里又格外的难受。
母子二人就这样默默的僵持了五年,转眼间就到了陆卿辰亲政的年岁。
傅平、叶知城相继告老还乡,而在这五年里,京中还发生了不少事情。
彩蝶、尤典陆续病逝,芳怡因为入京后,福王感染疟疾不幸早夭,伤痛太巨,一致一病不起,也跟着一并去了。
曾经的故人,一个个凋零,傅归云身边只余下了书颜、翠萝、程奎三人。
担心母后在宫中觉得孤单,陆卿辰便将傅琰的嫡长女,傅南轶接来了宫中,整日里缠着她嬉戏。
芳怡那女儿,无忧长公主本就是个爱调皮捣蛋的,如今又多了个古灵精怪的傅南轶,宫里的确变得比往日里热闹了许多,可傅归云这心里怎么也热闹不起来。
总觉得压着桩事情,憋得她整日喘不上气来。
她这人向来不喜欠人人情,公爹婆母待她的恩情,她用了十余年的光景,助陆家在乱世中一统江山,又为大宁培育了一位贤名的后世之君,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也算是不负公爹婆母的托付了。
可陆临之待她的两世情意,这一世怎么也不能再辜负。
同程奎议定了些事情,这日傍晚,她领着傅南轶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冷宫门前。
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啼哭咒骂声,她脑海里忽的记起里面还关着位旧人。
“太后姑母,我听皇帝哥哥说,里面那人很讨厌,您为何一直留着她?”,傅南轶好奇的询问。
“正因为太讨厌,所以才要留着。”
傅归云冲她微微一笑:“无聊的时候还能解解闷。”
朝着里面凝望了许久,她忽然吩咐道:“南轶,姑母进去同那讨厌的人叙叙话,你先回宫去。”
说完,便同书颜示意道:“带大小姐回去。”
傅南轶不知为何,心头突然有些不舍:“姑母,那您一定要早些回来,我和皇帝哥哥等着您回来一道用晚膳。”
“好。”
傅归云缓缓推开了落叶堆积的院门,一步一步走了进去,不多时就消失没了影。
冷宫废弃多年,年久失修,四下里枯败不堪,看着就让人渗得慌。
傅南轶有些担心的看向书颜:“太后一个人进去真的没事吗?”
“放心吧,大小姐。”
书颜示意身后的两个丫头,搀扶着她迅速离去。
一行人刚回到坤宁宫门前,就见远处浓烟滚滚,正是冷宫的方向。
“那边好像走水了?”,傅南轶惊恐的喊道。
“是吗?”
书颜定眼看了看:“好像真是的。”
“你们快差人去救火,我去寻皇帝哥哥。”
傅南轶吓得面色铁青,立刻奔向养心殿的方向。
望着大小姐走远,书颜会心一笑,也匆匆离去。
陆卿辰得知冷宫着火的消息,领着一群人急急忙忙往着那边赶去,半路上却被陆卿羽拦了下来。
见她领着一群宫人故意将自己的去路堵得死死的,陆卿辰顿时沉了脸:“永宁,你想做什么?南轶说冷宫着了火,母后还在那边,朕要立刻赶过去。”
“臣妹已经差人去了。”
陆卿羽道:“皇兄现在就算赶过去也于事无补。”
“大长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
傅南轶听得格外不满:“我姑母虽不是你亲生母亲,可这些年待大长公主也算不薄,你怎能如此冷漠?”
任凭她再如何责骂,陆卿羽一直无动于衷的拦在路中间。
陆卿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立刻屏退了所有人。
见此,陆卿羽才让身后的小厮们纷纷退去。
“永宁,你故意的?”,陆卿辰很是恼火的白了眼她。
“臣妹倒是想问问皇兄究竟是何意?”
陆卿羽质问道:“你明知母后的心愿,为何非要自私的将她强留于宫中?”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陆卿辰不满怒斥:“她是我大宁的太后,自然要留在宫中。”
“可她也只是个女人。”
陆卿羽缓缓走近他,语声忽然变得有些颤抖:“皇兄都忘了吗,这一路走来都是她在庇护我们啊,她对陆家鞠躬尽瘁,从无半点私心,将半生的光景都贡献给了陆家和大宁的江山,可父皇心中从未有过母后,你如何忍心她继续留在这深宫之中白白蹉跎时光?”
陆卿辰深吸了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也知道,母后这辈子过得太苦。
所以他才想将母后留在身边,好好侍奉她,不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哥,我常常在想,要是当初我们遇到的不是这个女人,我们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陆卿羽神色黯然,自顾自的继续说着:“我们会不会让芸苓给逼死?”
“她同我们毫无半点血缘关系,皇祖父、皇祖母还那般憎恶我们,她完全可以弃我们于不顾,可她自始至终都将我们当亲生骨肉一样对待,就算是在四叔面前也毫不犹豫的选择庇护我们兄妹。”
“我有时候就觉得母后跟个傻女人一样,甚至想不通她图什么?我想她必不是图今日这般,让皇兄硬生生的将她囚于这深宫之中。”
陆卿辰听得一阵汗颜,望着大火熊熊燃烧的地方沉默良久后,失神的转过身去。
往回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回身来朝着冷宫的方向跪地磕了几个头,只在心里默念了句:“儿臣恭送母后。”
之后,毅然决然的回了养心殿去。
陆卿羽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赶到冷宫时,前来救援的人少之又少,不少宫人都在着急呐喊:“太后还在里面呢,怎生宫里的人还未赶来?”
又有人解释了句:“这冷宫偏僻荒凉,一时半会儿哪有人赶得过来。”
陆卿羽却始终静立在人群中,不发一语,眼看着冷宫被烧成一片灰烬。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宫人们在灰烬里寻到几具已经烧焦的尸体,纷纷痛不欲生的跪地嚎啕大哭起来:“太后薨了。”
陆卿羽跟着跪下身去,默默在心头呢喃道:“母后,羽儿只盼你往后余生皆能随心而活。”
……
一辆神秘的黑色马车从宫内驶出,出城后就一直沿着羊肠小道往南而去。
在路上急行十余日,换了水运后又在分支绵延的水道上辗转了半月,之后在一座温暖宜人的小城靠了岸。
正是阳春三月时节,江南水乡的柔美在花邑城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早已等候在岸边的一辆鸦青色棚顶马车,将几名头戴帏帽的女子引入车厢内,同一名穿着朴素的男子一起挥鞭打马,便朝着城郊行去。
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忽然停靠在了一处幽静的别苑门前。
“主人,到了。”
男子率先下了马车,将三名女子一一牵了出来。
环视着这水月洞天一般的人间仙境,为首的女子先是开了口:“翠萝,书颜,你们随着我来到此处当真无悔?”
书颜满眼嫌弃:“主人,你都问了一路了,你不嫌烦奴婢都听烦了。”
傅归云吟吟一笑,忙不迭对程奎吩咐道:“小奎子,快带我们进去吧。”
程奎应了声,上前敲响院门后,没多久就有人开了门。
容安看到来人,吓得脸色一白,正要跪地叩拜,傅归云立刻抬手将人拦住:“不必多礼,我如今也就是个六城之主了。”
吩咐容安安顿几人,她自己则跟着程奎去了陆临之的寝房。
已是多年未见,他虽仍在昏迷中,可整个人看上去气色却是养得无比的好,脸上一点不显苍老,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和窗外的美景交相辉映着,俨然画里的人物。
“薛神医说花邑城的环境养人,叶城主便秘密将人送来了此处,薛神医走时又配了不少药方,叮嘱叶城主只需照着他的嘱咐每日为四公子药浴即可。”,程奎娓娓细说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屏退了程奎,傅归云坐到床榻边静静凝视着那张静谧的脸庞,想着以后终于能够留下来悉心照料他,心里不觉一暖。
“陆临之,你是不是该醒了,再睡下去我们可就要老了?”
捏着他宽大的手掌,傅归云轻轻的摇了摇。
仍能感觉到他体内散发出的淡淡温度,甚至能时不时看到他喉头微微扭动,她坚信,这人一定会重新睁开眼。
“陆临之,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我又做了太后。”
“倒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人生的不幸,有的人穷极一生都不能得到的,我这一路走来好像也没费多大的力气。”
“不管幸也好,不幸也罢,我一直很庆幸这么些年都在踽踽前行,从未放弃,创造一切条件握着主动权,在每次契机来临时,都有资格去做选择,而不是被选择。”
静静凝望着他,傅归云将脸颊轻轻贴到他手掌间,微微的笑着:“就像这次,我不再是深宫里的太后,你也不再是陆家的儿郎,我们一起偏安一隅,只在花邑城里做个默默无闻的富贵翁吧。”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