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湉暗自擦去滑落的眼泪,心中厌恨了这一切,不愿再演下去,这让她感到恶心。
只听太后冷冷的哼斥道:“才几年光景,祖宗基业都快让他给败光了,没那个本事就会瞎逞能!”
说罢,她猛地把白玉茶碗撂去案上,在场众人无一人敢作声,就连皇后也怯怯垂着头,亏得李连英乖觉,上去劝了三两句,哄的她暂时抛开不痛快,又继续命台上开戏。
太后与皇帝的矛盾,在这场血雨腥风中日渐激化,情势再紧张不过。
后党此时求和的态度与帝党主战派已呈虎掷龙拿之象,想必此时的太后心中怨怪极了皇帝,自他请停万寿庆典开始,便有了再也掩不住的间隙。
说她干政,想必她正认为自己做的合情合理,在太后看来,若不是她老佛爷时不时插手朝政,这祖宗基业指不定被年轻不懂事的皇帝祸害成什么光景。
接下来的日子,一封封电文从前线发来,九连城、安东县陷落,鸭绿江防线全线崩溃,十月廿五日旅顺口陷落……
一声声的噩耗无限折磨着年轻的皇帝,他在深恶痛绝中下发上谕,痛斥李鸿章救援不力,摘去顶戴,革职留任。
过了小雪节气,京师的冬日寒冷异常,天气一直阴郁不开,到了午后才迟迟下起了雪珠子,飘飘洒洒,直随着那风打在窗棱子上沙沙作响。
褚湉在临窗下的暖炕上倚着大迎枕,边抱着手炉便看雨蘅、花苓同另几个小丫头们在摆着缎匹的大案前挑料子,说是要亲手做些小褥被,等小阿哥或是小格格一出世正好用得上。
黄花梨炕几上放着一盅瘦肉燕窝汤,她随口吃了几匙,胃中不受用,也就放凉了在那儿。
正含笑看她们边挑料子边说闹,谢安打棉帘子进了来,一身风尘朴朴直带着凉气儿,帽子顶本就落着雪,一进来经暖气一打,全化成了水珠,他上前两步打了个千:
“回主子,小厨房那边已经备好了。”
褚湉点点头放下手炉,雨蘅见状忙过来扶她起身,道:“外面天寒地冻的,这会子又下了雪,主子真不便出门呢。”
褚湉道:“一直闷在屋里头,头沉沉的,也快到晚膳时候了,皇上最爱吃咱们小厨房的燕尾酥炸桃花虾、八宝果羹,正做好了呈上头去,也好出去透透气。”
雨蘅见她坚持,只好又往珐琅鎏金手炉里添了碳,花苓为她穿上丁香色羽缎大斗篷,出风毛的立领直触到耳畔,又兜了风帽,这样才上了暖轿,一行人出了承乾门。
正行在西一长街上,路过办差的宫人已面墙做回避,不远处一行人抬着一顶暖轿似是从养心殿出来,行至跟前才得以看出是皇后的凤驾。
太监们将暖轿停在宫墙一侧让出甬路,褚湉扶着雨蘅下了轿,皇后的轿子已停在甬路中央,她便上前行礼问安。
“快起吧。”
皇后命她起身并由宫女扶着走出暖轿,只见她身着宝蓝织锦羽缎斗篷,头上架子头,梳得规矩好看,头正一只赤金点翠鸾凤衔珠插梳,两侧各簪了金镶珠石点翠簪,再以上好珠玉点缀髻上,可见华贵典雅。
皇后淡淡笑道:“雪天路滑,琋嫔怎么还要出来走动,有个不备可怎么好。”
褚湉谦卑一笑,如是说:“多谢皇后主子关怀,奴才的小厨房做了些菜品,估摸着快传晚膳了,正要呈上头去呢。”
皇后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目光终落在了对方的腹部,褚湉有些不自在。
自出怔了一瞬,她望着褚湉的眼神只多了分淡漠,没有丝毫情绪:
“不必过去了,皇上政务繁忙,没工夫召见。”
褚湉明白过来,想是皇后刚打养心殿出来,吃了个闭门羹,如此便交代了拎着八宝食盒的谢安,道:“你去交了张谙达,叫他呈给上头。”
谢安心中难辨悲喜,遂领了命,退下去往养心殿。
皇后只笑看褚湉,直言道:“只你会做人,我们这些个偏要去碰那硬钉子,何苦来的。”
褚湉不以为意,只略略笑了一笑便转移开了话题,正说着,就见南头一队人簇拥着一顶暖轿出了养心殿,那队人偏走了夹道,想是去西二长街了,这轿中人不必猜度,必然是珍妃。想来她一直在养心殿呢。
皇后与褚湉对望一眼,面色已是难堪不已,又回眸看去,轻轻的发出一声冷笑。
许是见褚湉默不作声,皇后睨了她一眼道:“得,你随我回宫里坐坐吧。”
进了钟粹宫东暖阁,皇后坐在上首的暖炕上,吩咐着婢女上茶,褚湉稍作打量,梅竹镂雕落地罩下摆满了奇花异草,竟让人觉得似是开了春儿。
皇后兀自摆弄着紫檀炕几上的一盆水仙,见那花儿叶姿秀美,清香四溢,褚湉不禁笑道:
“皇后主子真才是个爱花惜花之人,阖宫上下就属您这里的花草开的盛。”
宫女们端来银盆和巾子上来伺候皇后净了手又戴好护甲,她方才笑道:
“我这不过是闷得慌找些闲事,不比珍妃你俩,年华正盛,又得万岁爷的宠,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在这些东西上。”
褚湉听出这话中那些许的嘲讽之意,面上更加淡然,含笑道:
“皇后主子哪里话,原是我们没个好心性儿,养不活这些,先前我宫里挪过来一盆蓝田玉,不想没多少日子便枯了。”
皇后轻叹,端来青花缠枝花卉茶盅,语气淡淡:“养不活花草算得了什么,有子嗣才是正经,琋嫔你的福气绵长着呢。”
“您折煞奴才了,皇后主子福泽深厚!”
皇后缓缓合着茶盅盖子,轻吹了一下浮在茶水上泡开的一朵洛神花,半晌一口没喝,复而又撂下,道:
“你入宫早,原也是在万岁爷跟前儿,虽说备受恩宠,也难得你性子温良,倒不曾僭越。”
她眼中闪动,遂轻哼道:“刚才你也看见了,如今她倒顺着杆子往上爬,我顶看不上她那轻狂样子!”
褚湉暗自为自己捏了把汗,与皇后早年相识,虽无私交,却也没有龃龉,而如今自己被册封,风头正盛,肚子里头又有了子嗣,本担心她会因此记恨起来,可这么看来倒也不至于。
而珍妃性子太过直爽,桀骜不驯,与皇后渐生嫌隙,皇后十分不喜她为人,厌恶之感愈演愈烈,褚湉暗忖于此,才带着笑道:
“她是个小孩子心性,心里头想是没什么九曲八绕,就是人耿直了些,您为这事动气多不值当。”
皇后突地攥起拳头,直捶在那紫檀炕几上,那两个指头上戴着的一金一玳瑁两只护甲猛然与几面碰撞发出“铛”的一声……
“她眼里就没我这个皇后!”
褚湉唬了一跳,连忙和起了稀泥:
“瞧您说的,谅她也没这个胆子,皇后主子是后宫之主,咱们几个打死也不敢对皇后主子不敬重,先头也说她自小从广州长大,性子格外不同些,说句不该的,这宫里头几十年如一日,也是乏味透了,有这么一位爱玩爱闹的直肠子倒也新鲜有趣,您说呢?”
皇后听后深深纳了口气,又缓缓倒出,半晌才道:
“你的几句话倒是中听,你平日里若是待乏了,想走动走动,就多去去景仁宫,她姐姐尚且谨小慎微,就属她胆大妄为,哪点有皇妃样子,不过是仗着头进宫那一两年,皇上纵着她,老佛爷宠她有些小聪明,她就越发不知起天高地厚来,你得空点点她,不然不要怪我这个皇后不给她脸面了。”
褚湉起来忙欠身道:“是,奴才知道了。”
……
一日,褚湉如常去西苑的仪鸾殿给太后请安,自万寿节过后,她便择了西苑颐养,刚出宫门口正遇上瑾妃、珍妃,客套寒暄几句外并无太多闲话,珍妃瞧上去面色很不好,往日里她算是话多的,今日不知怎的出奇安静。
褚湉暗自想着,国难当头,大家心里都是好受不过,怎奈一旦进入太后的院子,就需得换个脸面,心里有再难再委屈的事也得挂上笑模样,愁眉苦脸自然是犯她老人家的忌讳。
转头又想起那日在养心殿前看到的场景,一股复杂的心情涌了上来。
太后如今越发讲究起穿戴来,一身紫貂皮作里明黄团寿纹氅衣,宽滚边绣如意纹,出锋的领子,头上青缎大拉翅,冠底嵌五大颗东珠,冠上一头插一支金镶宝石桃蝠簪,金点翠嵌珠石海棠仙鹤纹头花,另一头则是金点翠串东珠凤钗,垂下珍珠串宝流苏,流苏底部为明黄穗子,一眼望去,岂非一个华贵可言!
她端坐于宝座之上,受了众人的拜礼,手上持着翠十八子手串缓慢的转动着,语气平静道:
“从与日本开战以来,后宫用度有所清减,所谓上行下效,我身为皇家太后,六十整寿都要从简,也当是给你们做个表率。”
她说着,目光缓缓划过下面几位后妃的脸,忽而冷声道:
“昨儿让皇后呈上来的账薄我也瞧了,确实省去了不少开支,可清减归清减,也足以过日子,可我怎么听说珍妃你花销大,例银不够使,正想辙找生财之道呢。”
珍妃不以为意,含着笑道:“这又是什么人在老佛爷跟前胡乱编排奴才?真真儿是没有的事。”
太后直瞪着珍妃,那双眼睛让人不寒而栗,褚湉心下一凉,估摸着今日怕是要出事。
还在暗自猜度,只听太后冷言大声道:
“这么说来也的确是没有的事了,你身为妃嫔,吃穿用度上不说皇后,连我这个太后怕都不敢比肩,手头有万两黄金的孝敬,也难怪你们珍主子出手阔绰,慷慨大方!”
这话一出,殿中众人鸦雀无声,都诚惶诚恐的垂首而立,谁都听得出,太后这是动气了。
这一来可非同小可,珍妃只怔了一瞬,忙跪了道:
“老祖宗明鉴,所谓孝敬一说奴才并不得知,纵有千万胆子也不敢,奴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