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张贺把他弄清醒,等他清醒后,送到苏建将军墓前杀了。”
刘据生杀夺予,
一句话给苏和判了死刑。
当然,流程还是要走的,汉律上所记无论哪一项重罪,都够苏和死千百次了。
“是!陛下!”
卫伉和李陵将苏和扯出殿内,动作粗暴,对此等人实在是生不出怜悯之心。
廷尉杜延年道:“微臣定以汉律严办,为苏将军平冤。”
“苏建将军此案,你与张贺论论再做定夺。”
杜延年稍微不解其意,
此案已定,何以还要和张贺阐述?难道自己揣测错了陛下的心意?陛下不是要翻案吗....
杜延年到底在官场上历练多年,没有直楞地问出自己的疑问,应道,
“是,微臣这便去寻张贺。”
杜延年行礼告退。
刘据微微摇头。
从宫内告退,杜延年就直奔廷尉属,拉住个人问道,
“张贺呢?”
廷尉署官员答道,“方才宫内来人,是李将军和卫将军带来了一人,张令史便急着去审,杜廷尉,带来的到底是何人啊?从没见过如此之急。”
闻言,杜延年心中暗道,
卫伉和李陵动作如此之快,可见陛下要急审苏和心情之切,那便更应该早办此案,何以陛下又对我之所言似乎不太满意,何故又让我找张贺商议?
难道陛下之意,是不为苏建将军翻案?
苏武为东宫近臣,此时又有翻案之机....
“杜廷尉?”
杜延年皱眉道:“去做事,与你无关,别问太多。”
“是下官多言了。”
廷尉属于洛阳宫内正西处,取白虎杀伐之意,自长安迁都到洛阳,宫廷各官署稍有改动,但方位却一动不动,什么官署落于何处都是有说法的。杜延年寻到廷尉署院中桂树下坐,此时正秋时,桂树光秃秃一根,地上满是落叶。
不知陛下何意,杜延年想着就等张贺回来,幸好,杜延年刚坐下没一会,就望见了张贺返回的身影,
“张贺!”
张贺皱皱眉,没理杜延年,径直走回官署,杜延年追上,
“我方才去见了陛下,陛下让我寻你。”
两人同事也有几年,杜延年了解张贺禀性,不必寒暄,直接说事就好。果然,听到是陛下有令,张贺停住,看了杜延年一眼,
“你跟我来吧。”
张贺将杜延年领进办公的官署,身为廷尉的杜延年倒是头一次进来,忍不住好奇的左右打量,
没看到传闻中的骇人刑具,杜延年不禁有些失望。张贺的官署在众官员心中颇为神秘,不知从谁最开始传的,说其署内如冷宫,更有各种折磨人的刑具,莫说是进去,普通人只要一靠近,便会被血腥味冲得发疯,后来越传越真,越传越邪乎,
杜延年一看,哪有那么夸张,
一张桌案,一块席,其余便什么都没了,干净整洁,屋内还带着股淡淡的草木香,
见杜延年左顾右盼,张贺微微皱眉,
“有事快说。”
“不是去叫你审苏和了吗?如何又回来了,我还以为要等上大几个时辰呢。”
张贺淡淡道,“来取些物件。”
闻言,杜延年一阵寒意,打了个颤,
啥物件?
折磨人的物件呗!
望向张贺烦躁的视线,杜延年也不拖沓,直入正题道,
“苏和是苏建将军的义子,听闻在边境度田时造反,苏武当时也在场,你说事多巧吧。
我想着,押回京城,陛下又要严审,是不是要给苏建将军翻案...”
说着,杜延年停顿下,观察张贺的反应,
“你接着说。”
“嗯...我对陛下提了为苏将军翻案的事,依汉律处置苏和,陛下倒没说什么,反让我来寻你,如此一言,我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此案到底翻不翻?
陛下看重苏武,看在苏武的面子上,也应....”
“苏子卿有什么面子?”
“这...”
杜延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张贺、苏武等人都是东宫旧臣,是陛下还为太子时便陪着陛下起家的忠臣,杜延年与他们没那么亲近,就没回张贺的话。
杜延年不语,张贺反倒是穷追猛打问道,
“苏子卿有什么面子?”
“.....”
“陛下还需给他面子吗?”
杜延年恍然,自己的话确实说得不对,
就算关系再好,陛下与苏武也有君臣之别,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苏和一案,自己总想着苏武,倒把此事忽略了。
“你平时看着精明,一到正事上反倒是糊涂了,杜廷尉,陛下唤你去又叫你来寻我,你还不明白陛下的意思吗?”
“明白是明白,”就是要自己主理苏和案,“不然我也不会来寻你。”
“你重法治,重汉律,是公事公办的性子,陛下找你,就是要你公事公办,还有什么可问的?你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陛下才让你来找我。”
张贺少有的话如连珠,将杜延年说得怔在这。
杜延年和张贺风格鲜明,
张贺是刘彻朝残留的法治,酷吏行案,
杜延年则代表着刘据朝要行的法治,重法典,重法律流程。
“你是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不然呢?”
“那...要不要给苏将军翻案了?”
“翻什么案?”
“就是...”张贺把杜延年问住。
是啊,翻什么案?
张贺继续道:“苏建将军被太上皇治罪,是因打了败仗,此案是如此定的,你要翻案?如何翻?难不成苏建将军没吃败仗?你给翻成了打了胜仗。
是不是说不过去?你就是想得太多,我们各司其职,做事就好了,不要随意揣测圣意。
苏武如何,苏建如何,都不是你该关心的。”
经过张贺一番点拨,杜延年才恍然大悟,这些话,刘据是绝对不会和杜延年说得,此中圣意,还要自己体悟。
可杜延年还是有一事不懂,
“陛下为苏武与大宛开战,如何此次为其父正名就不做了。”
“陛下何时为了苏武与大宛开战?与大宛开战,是因大宛犯汉在先,无论有没有苏武都会开战,杜廷尉,你此言是无稽之谈啊!”
杜延年怔住。
“此事我与你说清了,你自己想想罢。对了,为何陛下让我审清醒苏和,又在苏建将军墓前处置他,你也要想想。”
说罢,张贺竟少有的拍了拍杜延年肩膀,从自己的桌案上卸下一条桌腿,
“我还有事,先走了。”
杜延年忍不住问道,
“你就是来取此物?怎么用啊?”
杜延年父曾是酷吏,耳濡目染,他知道不少酷刑之法,却不知一根桌腿能如何用。
“你别问,知道你又吃不下饭了。”
“....”杜延年喉结一动,“好吧。”
“有茶,京中贡茶,要喝你自己泡。”
“行,你去吧。”
杜延年还真鬼使神差的在张贺官署内泡了壶茶,轻呷一口,茶香四溢,他进屋时闻到的草木香,是从这来的。
“这人,看不出是能品茗之人。”
殊不知,这茶叶是董仲舒最爱喝的茶叶。张贺没在世上留下什么痕迹,也尽量没有喜恶,以求不现出弱点,却独留品茗唯一之事。
此茶有清净人心的作用,稍烫的茶水滚入喉中,浑身暖烘烘一片,再品味张贺的话,杜延年眼中闪过敬佩之情,
陛下此事处置的何其高深。
谁都知陛下任重苏武,东宫一脉与陛下更亲近,故时人想着,陛下借苏和替苏建平反也是合情合理,
可...人人都这么想,陛下就更不会这么去做...
东宫与陛下生来亲近,所以,陛下对东宫的用度,有时也要更谨慎。
“公正...我如何就忘了呢?”
品茗后,杜延年收拾好茶具,脑中清明许多,如何处置苏和,再无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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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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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与刘据五官有几分神似的中年男子,正含笑望着身前青年,
屋内坐着三人,两男子年曰三十上下,再加上一青年,奇得是,此三人长相都与刘据稍有神似,
坐在正位的是九卿之一,少府刘屈氂,前中山靖王之子;旁侧的是京兆尹刘买,刘买本该主理京畿之地三辅,迁都后,京畿之地自然也跟着皇帝走;
再有身前青年也是皇室宗亲,名为刘猛,是济南王七子。民间选拔人才有察举制,皇室内部的选拔更加严格,能被选入京内录用的,皆极具才能。
正如刘屈氂对陛下所言,他为刘据寻找出了不少宗族力量,
此为刘屈氂应做也必须要做之事,
尽管陛下所依靠的外戚实力格外强大,乃至说,其余诸方势力加起来恐怕都不如卫、霍两家,那刘屈氂就更应该替刘据搭建宗族势力,
一个合格的君王手边,定是要有不同势力,以形成牵制,如此并非是针对谁,刘屈氂清楚,卫青、霍去病,哪怕是其后的一两代人都不会背叛陛下,但再往后,就不好说了,到底是刘姓江山,宗族势力强大,是理所当然,
防小人不防君子。
“叔父。”
刘猛比刘屈氂和刘买都小一辈,所幸以叔父相称,叫起来也方便,
刘屈氂面带笑意,看向刘买,
“此子不错,你看呢?”
京兆尹刘买点头,“还需从郎官做起,是取是录,都要看陛下。”
“这是自然,”又看向刘猛,开了句玩笑,“你若是没入陛下眼,也不必叫我族叔了。”
刘猛浓眉大眼,一看便是做事认真的人,将刘屈氂的玩笑很认真记下,
一本正经道,
“是!叔父!到时我便自己离京。”
刘屈氂被逗得大笑,挥手道,
“好了,你先去吧。”
刘猛朝刘屈氂和刘买行礼退下。
目送刘猛离开,刘屈氂改容收敛笑意,
“你可知我找你来是何意?”
京兆尹刘买也是肃容,
点头道,
“海外驻军一事,从夏拖到秋,对我们是极好的机会,正是积蓄力量之时,外臣强劲,内廷却是单薄,此事我也发愁啊。”
刘屈氂叹了口气,“我任少府,有负于陛下。”
此言一出,不需刘买多问,他立即明白,少府存银恐怕是不多了。想来也是,光是迁都安置、皇室后宫花销,都是从负责皇室开销的少府取用,少府本就没多少钱,又遇上这么大的项目,真是掏空了。
现在又不比前朝,刘彻在位时就没有这些烦恼 ,公私不分家,什么国库少府,都是朕的钱,拿来用就是了。陛下却分得极清,但到底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陛下平日用度已是极俭,我为少府看在眼里,却又没为陛下分忧,羞愧至极。”
刘屈氂长叹。
“近来进出口收得税,就没留下多少?”
要知道,进出口的商贸税,是个天文数字,
“哪来的什么钱。”刘屈氂摇头,“先不说海贸已经停了几个月,进出口商税反不如盐铁收入多,即使是挣得最火热时,大头也先入了朝廷,哪怕有些闲钱,陛下也是身先士卒投入海贸。”
刘买张张嘴,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本想问,能不能以少府之名投资些产业,话没说出来就被自己否了,皇室经商算怎么回事?是断然不行的!
如此想来,实在没什么好办法了。如今大汉遍地黄金,陛下的腰包却越来越空,东省西省,反倒是把不少该做的事搁置。
如新帝登基,要开始修皇陵了,陛下继位都有好几年,皇陵还没有开始修建,时有大臣上奏此事,都被陛下拖过去,
想到这,刘买心里也不好受了。
“唉,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啊。”
刘屈氂说道:“我寻你不是要你想出什么法子,要能想,我早就想了。”
“那你是找我来做什么?”
“你看,”刘屈氂身体前倾,“我便是少府,我与陛下奏议要多弄些钱,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你是宗亲,又不是少府内官员,所以我想着,此事要不要你与陛下说说?”
“我说?”
“对。”
刘买沉默片刻,也知道总这么下去不是事,
点头道,
“行,那我就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