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三人俱静。
高鹰飞踉踉跄跄站起来,咳出一小滩淤血来,一口气才顺了不少。
“不夜天?”李清幽对这条名字有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却不记得这股熟悉的感觉由何而来。
不夜天?
不夜天……
李清幽神庭刺痛,脑海中瞬间闪过些骇人的画面。
先是黑暗,紧接着一片死寂。
一张像是被蒙上了一团雾气、令人难以看清的诡异面具,伴有窸窸窣窣的叫声。似哭非笑,似有若无。
有男人和女人还有孩子的泣涕、惨叫,撕心裂肺,仿佛陷入极度的痛苦。
那些声音在死寂空旷的黑暗中回荡,有如铜钟内的钩鑃,由强到弱再到微弱,一声接一声。
他看不见那些人的模样,只听到凄厉惨烈的叫喊。
一切飞速地向黑暗中沉没下去。
高鹰飞见他扶额不动,于是调停气息,欲再次上前,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劲风扇在脸上,登时“啪”一声脆响。
高鹰飞出身将门世家,自幼便被众人拥簇,几时被人掌过嘴?这下发了狠,回头向那道呼啸而来的劲风的方向劈手一掌,却被来人横截住手腕,反拗过来,照腕口推掌送回。
定睛一看,只见来人容貌清婉,着一身练武服,发丝高高束起,眉关微蹙,一副淡漠神情。
“柳师姐,我……”
见来人是柳析,高鹰飞顿时泄了气,正欲开口辩解几句,却被柳析打断道:“我问你,凡苍山弟子,有残害同门者,该如何处置?”
饶是柳析语气并无急缓,面上也未有半分怒容,眼中凌厉神光还是将高鹰飞吓得心尖发颤,竟一时忘了应答。
啪!
反手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手背刀刃一般甩在高鹰飞颊肉上,扇得他一边脸生疼,瞬时肿起来。
“何斫,押他回心剑堂。”柳析面无表情地说道,“小花,你带李清幽去面见师父;梁斩,试炼继续,你待在此地。”
梁斩点头应声,待众人走了,这才放下心来,招手示意众弟子继续。
不夜天。
光是想起这三个字,梁斩心中就一阵恶寒。
——
苍璟阁坐落于群山环抱间,与苦寒群峰不同,地势低洼,林间有瀑,倾流而下有如白龙饮涧,泻地聚为一湖,直通外泉,有珍木奇兽为伴,相映成趣。
柳承志甚爱苍璟阁,将这一隅世外桃源处的阁子赠其友人木逢春,只不过木逢春四处游历,倒也鲜有机会在此居住。
李清幽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到阁前才缓了缓神,随花离折来到门外。
花离折轻叩大门,须臾而开,但见阁中一银发老者,再无他人。
花离折行礼道:“见过木老前辈。”李清幽见状,也随之行礼。
木逢春笑眯眯地拱手还礼,“初见仓促,老朽没什么礼物可给你们,这几颗糖丸且拿去吃罢。”说罢,从腰间布袋掏出几颗白玉般的糖丸,使绢子扎了个布囊,递与花离折。
花离折把布囊塞到李清幽手中,“老前辈客气了。”
李清幽四下张望,不见柳承志人影,便问道:“老前辈,怎不见我师父呢?”
木逢春只招呼二人坐下,也不应答,拈着个砂壶出去舀了湖水,搭在旁侧茶炉上,有条不紊地沏着茶。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也只能陪着木逢春饮茶品茗,闲坐片刻。
待茶壶见底,木逢春才不紧不慢道:“你师父闭关修行,嘱咐说除老朽自己外,任何人不得打搅,可不是我不肯让你们见他——今日早些时候那斫风也来过寻人,都是由我这个差役代为传话。”
二人没曾想会吃自家师父一记闭门羹,再次面面相觑。
还是花离折先开口道:“小花还有事务在身,过些时日再来陪老前辈饮茶。”
李清幽亦起身,深深一揖道:“晚辈先行告退。”
“这才待多久……也好也好,年青人忙些才好。”木逢春笑道,“下回到我这地方来,不必如此拘束,随性而行便好。”
——
二人回来时已过了午饭时候,紧接着是文试,李清幽还未吃上一口饭,便匆匆赶往考场。
李清幽忍着辘辘饥肠洋洋洒洒写了整张,将笔一搁,上前交了卷纸与先生,马不停蹄地奔往厨房。
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一步,厨房已经打扫停当,再想吃饭便要等到剑试结束之后了。
李清幽长叹了一口气,一掌按在灶台上,发出声闷响。
“吓,原来是你!”一个脑袋从灶旁探出来,灰头土脸的,嘴里还叼着个雪白的馒头。
那人抱着个包袱站起身来,一手拍了拍脸上的土,把嘴边馒头囫囵吞了下肚,朝李清幽扬了扬下巴。
“柳三!”李清幽叫道,“你怎么在这偷吃?”
柳三把食指竖在唇前,发出一声老长的“嘘——”,四下张望了一阵,随后从包袱内拈出一个大白馒头道:“我娘托人带给我的,你吃不?”
李清幽本想拒绝,怎奈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起来,柳三朗声笑起来,想到万一有人经过听到,又止住笑声,把白馒头塞到李清幽怀中。
李清幽狠狠咬了两口,满口白面馒头的香甜味道,几口便吃了个干净。
“还有呢还有呢。”柳三抄起个水缸里的瓢,舀了一瓢清水,横灌进喉咙里,抹了一把嘴,把怀中包袱摊开铺在灶上,“你怎地没来吃午饭,错过这等好戏。”
“什么好戏?”李清幽往嘴里塞着馒头,含混不清地问道。
“高鹰飞被逐出师门了!”
李清幽闻言一时怔住,停下手中动作,连吞咽也慢了下来,“你从哪听来的?”
“不是听来的……”柳三说罢,感觉不太对,又补充道,“倒也可以说是听来的。”
“这是什么哑谜?”李清幽挠头。
“嗐,你听我说,剑试安在下午文试后头,照例是不是得去心剑堂拜一拜历代名剑?我想着文试之后人太多,于是吃罢午饭便去了,想着先来拜一拜,后头就不来了,没曾想大门紧闭,我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有人言语……”
“然后呢?”李清幽听得聚精会神,不住催促柳三道。
“是大师姐的声音,她说‘……给我摘去他的佩剑,逐出师门’,随后就听见高鹰飞告饶,大师姐不讲丝毫情面,说‘念及你高家后人身份,免去七十戒棍,你若再死缠烂打,休怪我手中天霜无情’,再后边我听见动静,便走远了看,只见几个人架着高鹰飞出来,这厮又哭又闹,像个小孩一般撒泼,听不清他们都说些什么,大抵是要他回屋收拾东西滚回老家了,真是解气!”
柳三畅快地咬了两口大白馒头,转而又有些忿忿不平地说道,“要不是这厮被扫地出门,我柳三非得与他比划比划不可,仗着他老子的关系,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忒不是个东西!今早他们一伙人还夺了我的签子,又想借机欺负你,没想到反而是你将他痛打一顿,哈哈哈哈哈……你也不像以前那样弱不禁风了嘛。”柳三说罢,大力拍了李清幽肩膀两下,展颜大笑。
李清幽嚼着馒头,心中忽地很不是滋味,鼻梁一酸,竟险些落下泪来。三年前那场灾祸之前的事他全不记得,柳三也全不在意,只是从他伤好那一天就带着他四处转悠,带他重新了解一遍山门中大小事物,偶尔说起几件趣事,惹得人发笑,一笑就停不下来,一直笑得肚子疼。
“你怎么?”柳三见他沉默不语,轻推他两下。
“没什么,有些冷罢了。”李清幽皱了皱通红的鼻子,冲他哈哈一笑。
“哈哈哈哈哈,怪事,你不是最喜欢冷天了么。”柳三大声嘲笑他,“这才哪到哪,我……啊……阿嚏!”
“你瞧,你有脸说我呵!”
“全怨你,你不说我还没觉着冷。”
二人干脆就地取材,直接拾了些烧剩的柴禾秸秆扔进灶膛里,取了灶旁的折子点起火来。
火光映在两个少年眼中,粲若明星。
“你有没有想过,下了山去做些什么呢?”李清幽烤着火,忽然问道。
“我预备去参军,近来边事紧张,频有流寇自渤海进犯,恐怕不久便要打仗,我要去保家卫国,立下汗马功劳,封狼居胥!”柳三高举着馒头,似乎已经在想象自己驰骋疆场的模样,“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啊……我好像没什么想做的,不过师父常同我说,要做一个好人。”李清幽思索片刻说道。
“这算什么想做的事!退一步说,即便算,那也是你师父想要你做的事,不是你自己!”柳三道,“再好好想想,难道你自己没有什么事想做么?”
“我……我倒是有个想法。”李清幽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就是想来不太实际,有些难以启齿。”
“你只管说,又不是非要你做到不可,只管说!”柳三大手一挥笑道。
“我想拜会各路武林名宿,研习江湖各派名家剑法,不求习得一二,能领略一番,开开眼界也是好的。”李清幽道。
“很好!”柳三大笑。
“很好?”
“对,十分有九分的好!”柳三低着头四处找寻什么,忽而眼睛一亮,抄起另一个瓢舀了一瓢凉水递给李清幽,“今天你我兄弟二人以水代酒,定个约如何?”
“哦?怎么约法?”李清幽也来了兴致,追问道。
柳三拐着他脖颈到外边,晨早那阵晴雪已停,地上已有薄雪积起,暖阳高照,漫天奇光纷纷然穿插在遍地乱琼碎玉中。
“你去过杭州吗?”柳三忽然问道。
“什么话,我从小到大没下过山几回,哪有机会去杭州……你去过?”
“我也没有。”柳三摇头,“不过我小时候总听人说杭州风景美得很,一直想去看看,不如我们就约在杭州吧?”
“一年之后的今天,在杭州见面?”李清幽紧接着说道。
“对,一年之后,要在杭州最高的高楼上见!”柳三举起瓢,与李清幽碰瓢痛饮。
——
最终试炼:剑试。
剑试又称苍山试剑,比拳脚的比试危险得多,因苍山剑法偏快,多点刺抢攻,稍有不慎就是血光四溅。
剑试延续之前的对手,李清幽的对手高鹰飞已然失去与试资格,柳析说会为他再指派一个对手,这眼看着要开始了,却还是不见人。
练武台上数人挽剑相击,一时间兵戈交响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几声叫好与抚掌。
“李清幽。”柳析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话,淡漠得仿佛不在意世上一切。
“师姐,你到底找的……”李清幽走上台来,只见柳析背手而立,不见旁人。
李清幽后脊梁一阵发冷。
“师姐,你……”他蓦地瞪大了眼睛。
铮——
剑已出鞘。
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已然晚了。
天霜出鞘,霎时寒风四起,镜面般的剑身瞬间析出一层薄霜。
光是站在柳析面前,就已经能感受到无比沉重的压力,无数真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与刺骨冰寒交融一处,疯狂压缩着一切,李清幽与她对视片刻,差点喘不过气来。
昨晚交手的那几招,与今日今时相比,甚至连玩闹都称不上,仅仅是她随意挥出的几剑,随意赐他的几招。
一道寒气猛然破空而来,比昨夜那一剑快得不是一星半点,若非他全神贯注盯着柳析手上动作,恐怕真要被一剑刺个对穿。
这一剑,让李清幽整个人一激灵,只觉热血上涌,浑身都燥热起来,原本经了一日试炼的疲惫瞬时收敛,再不敢有丝毫懈怠。
电光石火之间,又是一剑!
李清幽摸到腰间那柄乌紫剑鞘、黑色剑柄的新剑,一手按在柄上,胸有成竹地一拔。
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拔不出来!
李清幽急中生智,干脆连剑鞘一同挥出,“镗”地一声,竟堪堪化解柳析这一剑的攻势。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道:“李清幽这小子也太狂了吧,连剑都不拔。”
“你懂什么,李清幽是掌门第五位亲传弟子,说不定这是什么独门绝技,剑鞘破剑之术,听着多厉害。”另一人说道。
“掌门素来喜欢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倒也不无可能。”
……
台下人不明白,柳析却是清楚得很,一眼便看出他剑有问题,向他递了个眼神,旋即将天霜转个半月反握手中,随后飞身一抛,掷向空中。李清幽见状,也将手中剑抛给柳析,两脚轻点,凌空接住天霜,随手舞了几下,几声“铮铮”龙吟般的剑啸顿时响彻长天。
苍山苦寒,尤其冬天,山道上常有冻死的鸟,就那么掉在路边,不少人拿个削尖的木棍、背个旧筐,沿路戳了死鸟放在筐里带回家去烧来吃,也可煮汤,算个平头百姓也可吃得起的荤菜。
他知道柳析没有使出全力是肯定的,然而在接触天霜的那一刻他才知道,柳析究竟是放了多少水、收着多少成功力,才没把他一剑像戳掉在地上的死鸟一样戳死。
还未等他感慨罢,柳析两剑鞘当胸狠点,打得他胸口一阵麻痹。
李清幽顾不得疼痛,挽起天霜,一招“仙人噱风”攻去,柳析虽用的是带鞘剑,却仍以惊人的速度化解掉李清幽这来势汹汹的一击,再一式“吹云”将他手中天霜分拨开来,直指面门。
李清幽连连后退,竟赶不上那剑的速度,眼看着那紫乌的剑鞘要撞上来,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挥手,竟然将汹涌奔袭而来的剑鞘握在手里。
轻笑。
轻得几乎没有声音的笑,唇角却并未刻意抑止,那一抹动人的笑就那么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间多一些。
李清幽惊魂未定地望着她,气息急促,仿佛刺来的真是一柄利剑。
“不夜天……”柳析低声念道。
什么?
“师姐,你在说什么?”李清幽瞬时神庭发冷,一阵阵细微的刺痛密密麻麻布在额下,柳析后来再说的什么他一概听不见了,脑海中唯独回荡着那三个宿命般的字眼。
不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