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前不同,这次额前的刺痛感仅仅停留了片刻便消散,但当他愣神的那瞬间,又一轮狠厉攻势卷土重来。
柳析面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手底下却是毫不留情,只一掣,剑鞘瞬时脱手,在柳析手中变幻出六七种突进路线,沉重的天霜竟在手中成了累赘,被剑身折散的光彩刺得眼睛生疼,仿佛遭一片彩云迷住双眼,探不出虚实。
吹云!
虚虚实实,不过是过眼云烟,隐匿于烟尘中的一剑,才是真意。
他等的正是这一刻。
如第一次接她那一招吹云一般,李清幽后退几步,两手齐握住剑柄,借由转身的力道将手中剑甩向同一处,分毫不差。
片刻,巨大的震动便由剑身波及臂膀腕肘,一双手被震得麻痹不堪,但因为两手持握兼名剑加身并未脱手,结结实实地接住了这一招。
结束了。
“方才为何用手接招?”柳析将佩剑抛回给他,收回天霜。
“师弟愚钝,一时不知该如何化解师姐的攻势,故而有此下策。”李清幽将佩剑挂回腰间,两手抱揖,低着头不敢望她。
“其实你做得对,若是真正的剑,也不过损你一只手而保住了性命,是为上策。”柳析淡然一笑道。
“师弟受教。”李清幽躬身一揖。
他抬起头来看向柳析,只见她眼瞳神光错综复杂,仿佛有无尽的情绪交杂其中,忽又闪烁,须臾归于平静。
人群中蓦地响起一阵掌声。李清幽循声望去,只见柳三卖力地拍着双手,大声叫好,在他鼓动下,众弟子也一浪接一浪地拍起手来,不住高声叫喊。
只有李清幽自己知道,他与柳析之间的差距,仿如天堑。
——
“清幽,还不睡,明日一早就下山了。”柳三朦朦胧胧望见个人影在窗边,撑着眼皮子看了看,往床上边缩边说道。
“你先睡吧。”李清幽说罢,翻身出来,将窗子掩上,屋内传来柳三的阵阵鼾声。
月光下,少年单薄身躯驭使着轻灵飘逸的身法登上苍山绝巅。
未曾想那处已有人在等他。
那人须发尽白,半蹲在无字石碑前,满是褶皱沟壑的粗砺手掌抚摸着碑面。
“师父?”李清幽立在一旁,轻唤道。
“你来了。”
“师父,你知道我会来?”
“哪一次你有心事不是到这儿来?”柳承志笑道。
“您都知道?”李清幽不好意思地挠头。
“我可什么都知道。”柳承志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故作得意道。
“那么您可否告诉我,三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李清幽问。
柳承志转头望向他,眼里深得让人摸不透在想什么。
“你想知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是。”李清幽也丝毫不掩饰,深深一揖,长拜以应,“我想知道,三年前的事是否与我有关。”
“你这性子,为师若是不告诉你,恐怕你下山三年都不得安生。”柳承志笑道。
李清幽不言语,只是笑笑。柳承志说得不错,他的确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他想要知道的事,不论花上多少时间精神也要知道。
他最怕的就是一无所知。
月光皎白,一束束散下来,照在柳承志白发白须间,犹如仙翁,柳承志转身踏着青石小径上往崖边走去,薄霜奇滑无比,竟如履平地。
未几,柳承志停在崖边,缓缓开口道:“三年前,海环山庄主人张珠玑被杀,一夜之间,全庄变成一片废墟……”
——
凶手将全庄上下一百七十三口堆在一处,在庄内点起一把火,山火烧了好几日,尸山被发现时已焦黑难辨,只见尸山最顶处插着一柄剑——名剑风雷。
那一场火将黑天照得如同白昼,癫狂恐怖的杀人手法被传得满城风雨,传闻张珠玑的绝世剑法在这个杀手面前仿佛只是幼儿的嬉戏玩闹,再经由说书人几经添油加醋,于市井之间流传开来,这杀手也因此有了一个名号。
不夜天。
海环山庄的火刚灭,南阳隐居的名剑白暝——微尘道人也惨遭毒手,紧接着是名剑陷月、青阳双侠,被人发现死于白石河中。
一道道名字,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人物,竟如猪狗一般被人随意杀死。
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下一个会对谁下杀手,只知道他行踪快如鬼魅,三天便从江南北上杀到京畿,只杀武功高强之人,一时间江湖各路高手人人自危。
是时各州县官府下发海捕文书,全境通缉不夜天,然而此举收效甚微,不夜天比官府快得要多得多,通缉令还未被贴上街头,尸体已经凉透了。
一个月之内,三十名剑中竟有二十人被相继残杀,还未被杀的十位名剑中,除去踏雨剑主闭关不见踪影,余下九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雪夜,苍璟阁。
一卷边角处几经磨损的地图摊在案上,视之年头久远,已旧得不成样子,仅仅是能看的程度,阁中八面各罩一盏油灯,颇为明亮。
“这几处路,原是古时官道,如今大多已经废弃,野兽频出、盗匪猖獗,若不是十万火急,很少有人途经这些地方。”木逢春在图上几处标记过的地方点了几下,“如果那不夜天的武功真有这般高,再加上几匹好马,也不无可能。”
“此人出手干净利落,杀完一个人,马上直奔下一个地点,绝不拖泥带水,虽不知他为什么求快,但如果他确是求快,下一个目标只能是这里,别无他处。”柳承志用手指在还未有标记的一处地方点了点。
木逢春循着他指腹点住的地方看去,正是苍山山脚下。
“若他真要来杀我,按最快的速度,大约什么时候会到?”柳承志问道。
木逢春在心中算了算,面色凝重道:“今天。”
不想眼前这人哈哈大笑,木逢春有些恼他,道:“你这老杂毛,快死到临头了,竟还笑得出声来。”
“我只是忽然觉得,世上人大多是孤孤单单死去的,死到临头有老友在侧,岂非十分幸运?”柳承志笑道。
“我不管你这老杂毛了!”木逢春气得冲他直摆手,回房歇着去了。
柳承志边笑边打开阁门:“何至于这样大动肝火,小心你一把老骨头遭不住……我看看徒儿们都歇了没有,去去就回。”
苍山独门轻功追云,姿态清丽,上可齐浮云,远能行千里,在掌门之身更显轻盈流畅,倏忽便行至白玉崖边。
“现身吧。”柳承志掣出腰间天霜,一声清朗长啸,震得树上积雪扑簌簌往下掉。
一道人影以目不能视的速度闪出来,视之竟身着苍山门中衣物,只不过看着不大合身,应该是偷来穿着混在人群中的,这么想来,他白天就已经到了。
真是可怖的速度。
柳承志长吁一口气。到底是不能把你卷进来,老朋友。
方才在阁中,柳承志已察觉到阁外有人,那浓重的外散的强劲气息,在武功高强之人看来,即便是想忽略也无法忽略,木逢春一介医师,几乎不会武功,自然无法察觉。
来者身形瘦削,面上罩一枚青铜面具,见柳承志拔剑,亦抽剑出鞘相对。
——
“师父,然后呢?”李清幽追问道。
“为师与他战过几百招,不分伯仲,为师年纪大了,自知不敌,便卖个破绽待他攻来,趁机遁走……”
“不是,师父你逃跑啊?”李清幽难以置信地问道。
“说的什么话!师父不跑难道等死么?”柳承志瞪他一眼,“师父我虽老了,却还没到想死的时候。”
柳承志骂完,叹了口气:“结果你这小子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下扑在不夜天身上,与他一同坠下山崖。”
李清幽往脚下悬崖望了望,深不见底,只有浓浓雾气与呼啸风声由远及近,看一眼都令人心惊肉跳,遑论纵身跃下。
“为师叫来何斫,他轻功最好,顺着山崖不知往下走了多久,到了底,只见得你浑身是血躺在崖底,不夜天不见了踪影,不过也顾不得那厮,何斫背了你便往上走,幸而你木老前辈在,他号称‘枯木逢春’,医术奇绝,你浑身筋脉尽断、脾脏出血,各处骨肉无一完好,昏迷了四五日,竟也是救了回来。”柳承志叹了口气,“苏醒之后,你神志不清、精神不稳,也不认得人,只一听到‘不夜天’三个字便陷入疯癫,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旦接近便拳脚相加,木逢春说你这是坠崖时伤及头颅,得了失心疯,失去了记忆,他嘱咐我们不要刺激你,以防病情加重。”
李清幽闻言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为师怕你无意中遭受刺激,并未将这件事与其他弟子提起过,今日托你柳师姐试一试你的病是否有所好转,若是不成,连你自己也不会知道此事。”柳承志怜爱地抚摸他脑后的伤疤,浑是剑茧的指腹拂过他头顶,将他发丝拨弄几下,咽喉中声音竟有些浑浊,“清幽,你长大了。”
“师父。”李清幽内心五味杂陈,一时无言。
相对无言,片刻,李清幽拜别,独自踏着青石阶回去,行至半道被身后声音叫住,回头,师徒二人相对亦无言。
“做个好人。”柳承志沉默半晌,勉强挤出一句算不上什么话的话。
“嗯。”李清幽郑重其事地颔首,一路小跑着回到屋里,衣裳也没脱便蒙起被子来。
柳三被他动静惊醒,含糊着问起:“怎么了?”
“没事。”他蒙在被里,闷声答道。
薄春寒夜,天尚冷,方才身上挂的霜,到屋内暖和了,便化成水滴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