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
长天湛湛,一碧如洗,白石绿松,间中破岩而出,相映成趣。
道旁杏花嫩白,蕊中微微透红,犹笔尖沾染朱砂轻点入水,淡淡散在其中。
山门前站岗的九华派弟子陈珊远远见得一驾马车驶来,车前一抹亮眼的鹅黄,忙肘击身旁的季子安,“你看,是不是阿缃回来了?”
季子安循她手指方向望去,果见周缃打马前来,背过身去,放声道:“阿缃回来啦!”
这声音激越高昂,直入云霄。
周缃勒马止定,停在山门前,只觉眼皮子打架,还不等陈珊季子安二人上前迎接,便脑袋一沉,躺到车底下去了。
陈珊见来人确是周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不料还未及迎上去,周缃便一头栽倒在地,陈珊见状大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揽了后腰扶起周缃,不住摇晃她的身子,“阿缃、阿缃!你怎么了!”
季子安快步上前,止住陈珊动作,顺便白她一眼,伸手将鼻息一探,松了口气道:“阿缃没事,只是睡着了。”
话音刚落,季子安眉头一皱,山根微耸,将指头抵在鼻下道:“好重的血腥味。”
陈珊背起周缃,闻季子安所言细嗅,“我也闻到了,可是阿缃身上并没受伤……”陈珊狐疑地望向帐内,又望了望季子安。
季子安掀起车帐,入眼竟是两个相互枕藉着的血人,惊得他连连后退。
不过细看之下,这两人身子尚有起伏,身上的血渍已然干涸,伤处的血也已止住,想来只是因为伤势导致的虚弱与疲倦。
“这不是洛水姑娘么?”陈珊惊呼道。
季子安定睛一看,二人中的那个女子果真是洛水,心中猛然一颤,当即上马,唤陈珊也将周缃抬上马车,抬手把缰绳一抖,驾马驶入山门。
——
“洛水姑娘只是受了些刀剑外伤,伤后不久便上过药,现并无大碍,把伤药与污衣换过,很快就能清醒过来。”穆霄朝陈珊点点头,示意这些他不便做的事交由陈珊处理。
“多谢穆师兄。”陈珊心领神会,谢过穆霄后,打了盆热水,往安置洛水的偏房去了。
季子安伸了个懒腰道:“师兄,既然没事,那我回去看大门了。”
“坐下。”穆霄的语气不容置喙。
季子安心中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也还是乖乖坐下了,谁叫这满身药味的大师兄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呢。穆霄整日泡在药堆里,也不见他练功,武功却高得吓人,上回有个无名小门派的家伙,仗着自己学了些不知哪里偷来的功法,闯入山门打伤了好几个师兄弟,最后竟堵住穆霄的去路,说要砸了九华的金字招牌,穆霄只一掌,便把那小子凌空拍飞,一时口吐鲜血、再起不能,等缓过神来,当即屁滚尿流地溜了。
“师兄,还有什么事么?”季子安与他关系还算不错,但也仅仅还算不错,该受的苦还得受,甚至隔三差五还要被穆霄拎出来加练,掌门之下,似乎就数穆霄地位最高,他又不敢无故忤逆这位大师兄,只得受着。
“洛水姑娘倒是没什么,可与她们同行的这位公子的伤,却不容乐观。”穆霄背着手,面对静躺在榻上的李清幽,眉头紧锁。
季子安与穆霄学过不少医术,按理说如果伤重,应该不难看出来,可观之此人除了身上有好些淤青与陈年旧痕之外,并无异样,只是脸色较常人苍白了些。
难道是内伤?
季子安试探性地看了看穆霄,穆霄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颔首应允了他的动作。
季子安将李清幽扶起,在其身后盘腿打坐,运起功来,卷起衫袖,双掌抵其背板,试图以内息探查体内伤势。
刹那间,席天卷地的寒意自双掌间疾涌而来!
“什么鬼!”季子安大骂一声,翻掌运气,丹田霎时间仿佛炼丹的炉鼎一般火热,继而一阵抽痛,内力如江河决堤般向那股寒意冲去,却毫无作用,他亲眼见着自己手臂上的汗毛一茬接一茬结起霜来,彻骨寒意直通心口,刺得他口吐白气,面容扭曲。
穆霄劈手拦断李清幽体内那股可怖的气息,季子安瞬时往后倒去,颤抖着抽动鼻子,“师……师兄,这这这……冷……冷啊……”
穆霄将他拉起身来,教一身霜寒在药炉前烤化了,这才作罢。
“师兄,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这内功简直太邪门了!”季子安打着哆嗦,心有余悸地问道。他不由得离李清幽的身体远了些,不敢再去回想方才那股强大到可怕的内力,生怕那霜寒一般的气息再一次攀上他双臂。
“这内功,根本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穆霄摇了摇头,“一定有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一个声音自偏房的方向传来,斩钉截铁,“不,不如说,根本没有办法,只有办法迫使其稳定下来,无法根治。”
穆霄循声望去,竟是洛水。
陈珊架着洛水走出,面露担忧之色,“洛水姑娘,你的伤还未痊愈,还是不要走动为好……”
“寒江落玉诀。”洛水口中念出这五个字,穆霄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
“洛水姑娘,你说的这个‘寒江落玉诀’,是什么?”季子安不解地发问。
“让你师兄告诉你吧。”洛水被陈珊搀扶着坐下,两眼望着穆霄。
穆霄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的……那只是传闻,根本没有人见过……”
“可现在就在你眼前,不是么?你亲眼所见,还不能相信么?”洛水的语气逐渐加重,甚至于有些咄咄逼人。
穆霄神情复杂地望了洛水一眼,终究还是松了口:“寒江落玉诀,是三百多年前,苍山派开山祖师柳春风所创下的内功心法,早已经失传了。”
穆霄继续说道:“传说寒江落玉诀至阴至寒,虽是至强心法,非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纯阳之体而不可修炼,否则寒气入体,浸入四肢百骸,流于丹田筋脉,倒反天罡,致使修炼者失温而死。”
“寒江落玉诀不是毒药,却比毒药更可怕,它固然至强至高,同时亦至清至寒,非常人所能驭,”洛水接下穆霄的话,“据江湖风云册所载:寒江落玉诀,性极寒,轻功形似清风寒雪之姿,引剑有龙吟破冰之势,运气如冰雪消融,易于贯通奇经八脉,非阳气盛极者不可修。以此推断,弃寒江落玉诀,就等于自废武功,自身阳气假以时日,也许能够恢复些许,可废去的武功,再也无法练成;若保有寒江落玉诀,一身武功自然能留住,只不过寒气也终生相伴,不知哪天便被耗尽一身元阳,至于死地。”
“即便他不是纯阳之体,那也并非没救。”穆霄道,“先稳住再说。”
穆霄说罢,唤季子安去将浴房的桶拿来,又差陈珊出门召集了几人,统叫去烧水,吩咐烧好了水全带到药庐中来。
洛水摇头,“严重得多,依这程度推断,他从幼时便开始修炼寒江落玉诀,看他骨相大约是十八岁左右,推算是锦和九年前后生人,若生辰在七月十五前后,那更糟……你再看他的佩剑。”
穆霄拾起弋鳐,将其拔出鞘来,只见得寒光隐隐,端的是柄好剑,不过看制式用料都十分寻常,并非有多么特别。
不对、不对劲。
“这是……镇钉融铁!”穆霄大为震骇,本能地欲去取黄符验证一番。
“不用去取了,”洛水出言制止道,“我已试过,的确是镇钉融铁,不光如此,剑鞘是使的乱葬岗上生的槐木,暮气沉沉,同样是至阴至寒的材料。”
饶是医术精湛如穆霄,也频频摇头,苦笑道:“这分明是有人要他死。”
“要他死,杀了便是,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折磨他?”洛水分析道,“传说寒江落玉诀,就藏在柳春风的〈洗剑录〉中,在苍山屹立百年,只不过百年来无一人勘透。”
穆霄道:“若是他自己从〈洗剑录〉中看出端倪,加以修炼,仅仅十几年便有如此浑厚可怖的内力,单凭这悟性来说,他岂非……”
洛水唇角竟微微勾起,接了穆霄的话往下说道:“绝世天才、天才中的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世仅有,亦为独有。”
季子安脚底生风,片刻而归,将木桶置在当间,几人将李清幽抬入桶中,随后将陈珊与一众弟子带来的刚烧开的热水浇入桶中,屋内登时烟雾缭绕。
穆霄、季子安、陈珊三人以掌贴近木桶,一齐发功,将须臾之间便浮霜的滚水化开,再试图将周身内力逼入李清幽体内。
仅仅片刻,季子安与陈珊便体力不支,寒冷难耐累倒在地,穆霄额前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
冷,透骨的寒冷。
明明是夏天,怎会冷?
明明是大白天,怎么会冷?
李清幽紧捂住心脏,咽喉里冷冽如冰,口中呼出的寒气打在手背上,汗毛直立。
砰!
盛满水的木桶瞬时炸裂,水与木头的碎屑一时四处飞舞,李清幽躺倒在地,手掌按在胸口,犹如溺水的人被救起一般大口地呼吸着。
穆霄被震飞出去,连忙运起轻功稳住身形,抬眼见得李清幽已有动作,不禁面露喜色——看来的确不是没有作用。
“咳、咳……咳咳咳咳……”李清幽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几口鲜血吐出,又再次昏睡过去。
——
“却说苍龙、朱雀、玄武、白虎四人叛逃魔宫后,为掩人耳目,便分道扬镳——
这苍龙身形魁梧、体格健硕,武功乃是四人当中最高,他一路北上,以一柄神刀破尽关外五山十二寨贼寇,从此开宗立派、扬名立万;玄武其人胸怀坦荡,好结交朋友,早在门中时便与苍龙交好,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唯恐魔宫旧部相残,他深知‘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于是化身贩夫走卒,融入这熙熙市井,说不定就在诸位之中……”
说书人说至此处,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颔首呷一口热茗,朝人群中扫视一圈,惹得人面面相觑,似乎是想在人群中找出那位玄武的身影。
说书人朗声大笑:“哈哈哈哈……诸位,莫要找啦,人生不易,武林高手的辛苦,我们这些凡人哪能体会呢?他既肯退隐江湖、远离纷争,心甘情愿地过上与平头百姓一样的生活,其与你我何异呢?咱们市井小民,得饶人处且饶人,且让他安心过活罢。”
一番话说得听众是频频抚掌、连连称好,忽而抚尺一下,堂中俱静,只听得当中传出说书人悠悠言语:
“那白虎是四大护法中最为凄惨的一人,他年纪最轻,体内被豢养有毒虫,这毒虫以人血为食,致其日夜受噬咬之苦,百般折磨……幸而得一红颜知己指点,以放血之法疗愈百毒之身,白虎每受虫噬之苦,红颜便伴他左右,温言相慰,二人两情相悦,结发为夫妻,奈何天不愿放过这对苦命人,发妻诞下一女后,被白虎残毒所伤致死,实乃可悲可叹;
朱雀身怀易容奇术,行踪最为诡秘,除却授其一身本领的师父外,从未有人得见其真面目,甚至不知他究竟是男是女,出逃之后便与其余三人断了联系,至今无人知晓他是死是活,有传言说他开宗立派,自称“千面老人”,开枝散叶,秘密收徒甚众,更有传言道魔宫护法原本就只有三人,这朱雀根本就是杜撰出来凑数的——江湖之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至于真相如何,还得请诸位看官自行判断。”
说书人抚尺一下,清了清嗓子,“欲知后事如何,且……”
还未及说罢,人群中便有人起哄道:“再说一段、再说一段!这哪够听呢!再说一段……”
“嗨呀嗨呀,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说书人连连拱手道。
听众们依旧是不依不饶,闹得说书人实在无可奈何,只得无奈一笑又坐回去,将抚尺一拍,道:“这样罢,咱再附赠一节:白衣青锋江湖现,寒江玉落起风云——说那苍山派开山祖师柳春风……”